书法艺术的“民间立场”之意义

　　关于民间书法，陈琦先生认为，“民间书法，狭义地指由一些名不见经传史载的下层人所书刻的汉字尚未规范化、雅化、艺术化的各种样式。广义通俗地则指社会下层各种身份的人所书写、刻制的各种汉字俗体。”（陈琦《民间书法学》，见《书法评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历代不少批评家比如李煜、米芾等人曾认为颜氏书法“俗”，原因也许在于颜真卿的书写特征与俗吏、经生等民间书手的书写风格有类似之处。若以今天的观念来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大概会有所不同，所谓的“俗”，首先得看看批评者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比如那些极力维护封建正统思想的知识分子。正是由于中唐时期尚俗尚实的文化观念，为颜真卿提供了借鉴民间的社会文化基础，所谓艺术是时代的产物，这一结论所体现的意义正在于此。假如我们在今天尚不能辩证地看待历史，那么，我们也就无法从颜真卿这样一位大师的身上获取艺术创造的成功经验。

　　颜真卿初学褚遂良，又从张旭师得笔法，但他大胆兼收篆隶和民间笔意的艺术胆略，才是他创造了唐代书法艺术典范的关键所在，其书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体现了大唐帝国繁盛的风度，被誉为“颜体”，与柳公权并称 “颜筋柳骨”。颜真卿行书在行与行、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处理有别于王羲之，写得开阔雄壮、充实茂密，字里行间洋溢着充沛的气势、质朴而豪迈的气概。金开诚先生在研究中把颜真卿的书法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他在《颜真卿的书法》一文中认为：“五十岁（758年）以前属于前期。这是颜氏向古人和民间书法学习并消化吸收的阶段，楷书代表作《千福寺多宝塔碑》和《东方朔画赞》。前者从笔法到结构都明显地受到隋唐某些民间书手的影响。”（《现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 1980年。）颜真卿的《祭侄稿》风格与比它书写时间早33年的高昌吐鲁番文书《开元十三年征物残牒》惊人的神似，无论是线条的变化、渴笔的自然运用、转折处的调锋特征以及整体的厚重雄放之气等等都可以找到极为接近的特征。而颜真卿的《争座位》帖又与敦煌遗书中的不少民间文书风格极为相似。也就是说颜真卿作品与当时的俗吏和经生的书写特征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虽然他们之间的身份不同，但是，颜真卿以其知识分子的民间价值立场对民间艺术大胆的借鉴运用，促进了中国书法艺术在中唐时期完成了由“雅”到“俗”的转化，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功绩。

　　汉魏以来，书法属于知识分子的书斋雅玩之物，而颜真卿的历史性创造，既集中地体现了当时尚俗致用的文化特征，又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中国书法迈向广泛的受众性方向。也就是说，颜真卿的艺术创造使他既成为了一个时代精神的集中代表，又有力的把中国书法推上了一条逐渐走向广泛的群众基础之路。这正是颜真卿书法艺术成就所给予我们深刻的历史启示。

　　由于我们的书法界长期以来受所谓正统思想的影响，学科建制的起步相对较晚，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在观念上把思维调整过来，忽略了民间之所以成为中国书法价值取向的形态之一，还有民间的审美价值、审美形态等等，把民间书迹视为造型简陋、荒诞的下里巴人，这严重影响了书法学科研究的深化。这里的对话交流机制需要一个中介环节，那就是“知识分子的民间价值立场。有了这种民间的价值立场，才能使知识分子从民间的现实社会中发现民间的美学意义”。（王光东《民间与启蒙》，载《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王镛先生认为：“历史上，一些很高明的东西，由于没有落款，或并非名人所写，内容也非重大事件，所以也就渐渐被历史遗忘、淹没。事实上，这些被历史遗忘、淹没的东西之中，由于极少受封建道统观念束缚，所以其形式因素反而意味十足，可资借鉴、可给予我们艺术观念以启迪的地方反而非常多”。（傅京生《从视觉艺术立场看书法——王镛先生访谈录》，上海书画出版社，《书法》2005年第10期）这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的民间价值立场”具体表现，传统文化精髓的DNA正是主要地存在于民间文化深层的心理结构之中，它需要我们通过对话交流机制来认识它、理解它和阐释它。

　　当代中国书法的艺术实践是在“多元对话”中探索创新的，它在理论上规定着人与对象性世界价值关系的参照重心向现实存在转移，促使着艺术探索者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传统知识精英的心态和俯视姿态，对民间话语的价值取向更多地采取了理解和认同的态度。已经有不少作者或作品具有浓厚的“平民情结”，体现出平民视角和平民意识，这对于激活中国书法的现代变革、改写僵化的艺术观念，应该说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沃兴华先生《再论民间书法》说：“因为处于发展阶段，充满了探索精神；因为随心所欲，表现形式极其丰富。而这两个特征对于身处改革时代立志变法创新的书法家来说意义重大，他们需要这种精神上的激励和形式上的借鉴。”（《书法报》2003年第10期）这种思想观念的变化，正在悄然地改写着传统的艺术理念、艺术思维方式和艺术创造习惯。与此同时，它也在另一种意义上促进了传统的精英文化和高雅艺术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寻找新的生长点，建构与现代化生存状态和审美追求相适应的价值理想，提升新时期艺术实践的文化意义与人文价值。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当代书坛流行平民意识的同时，某些对传统书法经典作品的深入开掘和发挥的现象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对于探索当代中国书法新的人文价值和意义生成的广阔空间是完全有可能的。能否以当代性的意识和理念来观照书法传统，对“传统”重新认识和发现，以当代性和前瞻性的目光与胆略洞察传统艺术形象中所蕴含的“现在性”，成为了我们对传统中的某种可能因素进行当代性转换的一个关键，同时也是建构当代中国书法的艺术表达机制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