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王与皇帝:佛教对中古君主概念的影响


  四、玄奘笔下的唐朝皇帝

 

  作为唐朝前期佛教界的重要人物,玄奘对唐朝君主的描述既对当时僧俗具有广泛的影响,也代表了佛教精英对皇权内涵的极力塑造的尝试,其中大有深意,此节试进行阐发。(62)贞观二十二年(648),玄奘大师翻译完成一百卷《瑜伽师地论》。六月,唐太宗亲自撰写序文《大唐三藏圣教序》,玄奘奉圣制,上表谢云:“伏惟皇帝陛下玉毫降质,金轮御天,廓先王之九州岛,掩百千之日月,广列代之区域,纳恒沙之法界。遂使给园精舍并入堤封,贝叶灵文咸归册府。玄奘往因振锡,聊谒崛山,经途万里,恃天威如咫步,匪乘千叶,诣双林如食顷。搜扬三藏,尽龙宫之所储,研究一乘,穷鹫岭之遗旨,并已载于白马,还献紫宸。”(63)

 

  在这篇上表中,玄奘将太宗皇帝统一天下称为“金轮御天”,甚至使处于佛教世界中心的天竺也为之倾心,“遂使给园精舍并入堤封,贝叶灵文咸归册府”。“给园”(Jetavana Vihara),即“祗树给孤独园”,又称“祇园精舍”等,位于舍卫城南郊,是释迦牟尼当年传法的重要场所,也因此成为佛教中心的象征。永徽六年(655),玄奘自弘福寺译出《因明论》,吕才为其做《因明注解立破义图序》,其中一段描述几乎是抄自玄奘上述谢表,其辞曰:“伏惟皇唐之有天下也,运金轮而临四有,握璇极而抚万方,耀慧日于六天,蒸法云于十地。西越流沙,遂荒妙乐之地;东渐于海,奄有欢喜之都。振声教于无边,通车书于有顷。遂使百亿须弥,既咸颁于望秩;三千法界,亦共沐于皇风。故令五印度国,改荒服于藁街;十八韦陀,译梵文于秘府。”(64)

 

  吕才将唐朝统一天下,描述为“运金轮而临四有,握璇极而抚万方”,前一句是佛教转轮王世界君主的概念,后者是传统中土天命学说的表述,共同构成了唐朝能够统一天下的原因。玄奘谢表中的“遂使给园精舍并入堤封,贝叶灵文咸归册府”,被吕才改成了“故令五印度国,改荒服于藁街;十八韦陀,译梵文于秘府”,显见更具中土本位主义的色彩。

 

  将太宗比作转轮王,并非仅限于玄奘等佛教僧侣,张说在《大唐两域记序》中就有“太宗文皇帝金轮纂御,宝位居尊”的表述。(65)

 

  玄奘在给高宗的上表中,也大量使用转轮王的概念称颂对方。显庆元年(656)春三月癸亥,高宗御制大慈恩寺碑文讫。时礼部尚书许敬宗遣使送碑文与法师,鸿胪寺又有符下寺。玄奘率寺众诣阙陈谢,其辞曰:“伏惟皇帝陛下金轮在运,玉历乘时,化溢四洲,仁覃九有。道包将圣,功茂乃神,纵多能于生知,资率由于天至。始悲奁镜,即创招提,俄树胜幢,更敷文律。”(66)

 

  夏四月十六日,玄奘与徒众诣朝堂陈谢碑至寺,上表曰:“像教东渐,年垂六百,弘阐之盛,未若于兹。至如汉明通感,尚咨谋于傅毅,吴主归宗,犹考疑于阚泽。自斯已降,无足称者,随缘化物,独推昭运,为善必应,克峻昌基,若金轮之王神功不测,同宝冠之帝休祚方永。”(67)

 

  玄奘赞颂高宗时代是佛教传入中国600年来最为鼎盛的时期,而将高宗的功德称颂为“若金轮之王神功不测,同宝冠之帝休祚方永”,“金轮”、“四洲”、“金轮之王”、“宝冠之帝”等,都是歌颂转轮王的颂词,也就是将唐高宗描述为转轮王。这和之前歌颂“天子”的颂词是不同的,是域外传统对中国政治文化的新影响。“金轮之王”当然指的是转轮圣王,而“宝冠之帝”为何?玄奘奉诏译《如来示教胜军王经》或能提供一些线索:“胜军王遥见佛已,心喜踊跃不能自胜,便即脱去剎帝力种灌顶大王随身所有五标尊饰:一者、顶上宝冠;二者、所执神剑;三者、众宝伞盖;四者、末尼扇拂;五者、织成宝履。既去是已诣如来所,到已顶礼世尊双足,右绕三匝退坐一面。”(68)

 

  刹帝力灌顶大王,在唐代义净所译的《佛为胜光天子说王法经》被称为“大法王”。所谓“大法王”,即是其他大乘经典如《大萨遮尼干子所说经》所言的“转轮王”。转轮王与法王,在一些语境中是一样的,只不过法王强调的是君主对正法的护持,而转轮王强凋统一天下的世界君主含义。

 

  永徽六年(655),高宗有敕,“道士、僧等犯罪,情难知者,可同俗法推勘。”玄奘力阻了这道敕书的实行,最后高宗接纳他的意见。玄奘因此奉表诣阙陈谢曰:“窃以法王既没,像化空传,崇绍之规,寄诸明后。伏惟皇帝陛下宝图御极,金轮乘正,睠兹释教,载怀宣阐,以为落饰玄门,外异流俗,虽情牵五浊,律行多亏,而体被三衣,福田斯在。削玉条之密网,布以宽仁;信金口之直词,允兹回向。”(69)

 

  玄奘一方面以传统天命思想称颂高宗“宝图御极”,而另一方面又用“金轮乘正”来描述。将高宗描述为转轮王,并非局限于佛教僧侣,在高宗死后武则天所撰《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中,就有“宝献河宗,赆归王会。浮毳交影,飞轮系軚”的表述方式。(70)显见在重大的国家典礼文献中也浸入了佛教转轮王的观念,体现了其对传统君主内涵的影响。

 

  实际上玄奘并非不会使用中土天命祥瑞之说来赞颂君主,例如在刚刚回国之后不久,玄奘就能准确地把握贞观十七年(643)出现的凉州瑞石事件,歌颂太宗皇帝和当时作为太子的高宗:“皇帝握龙图而纂历,应赤伏以君临,戮鲸豕以济群生,荡云霓而光日月。正四维之绝柱,息沧海之横流,重立乾坤,再施镕造。九功包于虞、夏,七德冠于曹、刘。海晏河清,时和岁阜,远无不顺,迩无不安,天成地平,人庆神悦。加以重明丽正,三善之义克隆;宰辅忠勤,良哉之歌斯允。既而功穷厚载,德感上玄,紫芝含秀于玉阶,华果结英于朱阁。又如西州石瑞,松县琨符,纪圣主千年之期,显储君副承之业。凤毛才子之句,上果佛田之文,历万古而不开,当我皇而始出。岂非明灵辅德,玄天福眷者焉。”(71)

 

  玄奘更在高宗和武则天之子,即后来的中宗皇帝出生之后,上表希望他能够出家做法王,所谓“帝子之崇,出处斯在,法王之任,高尚弥隆。加以功德无边,津梁载远,傥圣泽无舛,弘誓不移。窃谓殚四海之资,不足比斯檀行;倾十地之业,无以譬此福基”。佛光王满三日,玄奘又进表希望高宗和武则天能够“伏愿不违前敕,即听出家。移人王之胤,为法王之子,披着法服,制立法名,授以三归,列于僧数”(72)。玄奘试图在世俗王权之外,树立一个具有皇室血统的佛教领袖,尽管最后并未达成目的,但是造成了佛光王即中宗与佛教的特殊渊源,进而影响了后来中宗统治时期的政治、宗教面貌。中宗皇帝也因此被捕述为“法王”,宋之问有诗“乘龙太子去,驾象法王归”,就是描述的中宗皇帝。

 

  玄奘不但在给太宗、高宗的上表中将中土的天子描述为转轮王,而且在给印度的旧识写信时,也将唐朝皇帝的统治赋予转轮王的特点。永徽五年(654)春,法长(Dharmavardhana)返回印度,玄奘写信给中印度摩揭陀国三藏智光法师(Jāanaprabha)。师觉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 1898—1956)翻译并注解了玄奘和印度高僧的三封通信,其中就包括这封信。(73)其中谈到:“即日大唐天子圣躬万福,率土安宁,以轮王之慈,敷法王之化,所出经论,并蒙神笔制序,令所司抄写,国内流行,爰至邻邦亦俱遵习。虽居像运之末,而法教光华,邕邕穆穆,亦不异室罗筏誓多林之化也,伏愿照知。”(74)

 

  这封信虽然以中文的形式保存在玄奘弟子所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但是以逻辑推断,此信原文应该是玄奘以梵文形式写成,由法长带给智光的。虽然原先的梵文已佚,但仍然可以进行比较可靠的复原。玄奘在信中赞颂了唐朝皇帝的治国有方而又能推行佛教,这与智光等印度高僧视之前印度为佛土而视中土为边鄙之地有关。在玄奘回国之时,印度诸僧即以唐朝地处佛土边缘劝玄奘留下。在此信中,玄奘特别强调,唐朝君主则有“轮王之慈”,而唐朝佛教“亦不异室罗筏(Srāvasti,即舍卫国)誓多林(Jetavana,即祗树给孤独园)之化”。印度和中国的王权观截然不同,玄奘要给智光描述唐朝君主,必然行格义之法。所以这封信中的“天子”,在原文中绝非天人感应、五德终始语境下的“天子”,而应该是“Devaputra”,也是内亚常用的君主称号。“Deva”在古代汉文佛教文献中译为“提婆”,如龙树的弟子提婆,其义为“天神”、尊敬供养的对象,或简称“天”:而“putra”意为“儿子”、“公子”。所以Devaputra即为“天之子”、“神之子”。唐代,天笠僧人以此称呼唐朝首都长安。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云:“支那即广州也。莫诃支那即京师也,亦云提婆弗罗,唐云天子也。”(75)“提婆弗罗”即“Devaputra”,盖长安为唐天子所居,所以以“提婆弗罗”代指长安,意思是“天子之城”。

 

  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西域朅盘陀国(Khabandha)云:“朅盘陀国,周二千余里……敬崇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闲雅,笃志好学。建国已来,多历年所。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罗(唐言汉日天种)。”(76)

 

  朅盘陀王自称“至那提婆瞿罗”,也就是“支那”的“提婆瞿罗”(Devaputra),本意就是“中土天子”的意思,玄奘将其翻译为“汉日天种”,“灭种”就是“天之子”。但是内亚的“天子”,和中国本土的“天子”,其政治文化内涵决然不同。(77)前者是将君主比做神祇,是累积善业的结果,后者则是受命于天,代天统治人民。流行中亚的《金光明经》云:“因集业故,生于人中,王领国土,故称‘人王’。处在胎中,诸天守护,或先守护,然后入胎,虽在人中,生为人王,以天护故,复称‘天子’。”(78)

 

  如果说“天子”是格义的话,“轮王”(Cakravartīrāja)则完全是佛教王权观的体现。玄奘将唐朝皇帝比作转轮王,是以佛教王权理念阐释唐朝统治者的新内涵。轮王是佛教的保护者,所以在玄奘的描述下,唐天子对佛教的推行不遗余力,“神笔制序,令所司抄写,国内流行,爰至邻邦亦俱遵习”。这封信中的“法王”(Dharma——rāja)或指唐朝皇帝,或指佛祖世尊,比如玄奘请入少林寺翻译,上表曰:“陛下以轮王之尊,布法王之化,西域所得经本并令翻译。”(79)然而不管如何,都表明玄奘试图将唐朝君主纳入佛教理论进行阐释。一方面,只有用印度的语言,印度僧人才能理解;另一方面,也是作为佛教高僧的玄奘,利用佛教理论重新阐释塑造中国本土世俗王权的努力。作为唐人的玄奘虽然宣称中国佛教昌盛,不弱于印度本土。但是作为佛教徒的玄奘,则试图用外来的新理论塑造中国固有的世俗王权。这也是中古时期佛教精神面貌的一大特征。

 

  余论

 

  宗教通过赋予社会制度终极有效的本体论地位,即通过把它们置于一个神圣而又和谐的参照系之内,从而证明了它们的合理。政治的结构就是把神圣的宇宙之力量扩展到了人的领域。政治权力被认为是神的代理者,或者是被理想化为神的具体体现。于是人间的权力、政府和惩罚,都成了神圣的现象,从而国家制度被给予一种类似必然性、确定性和永久性的东西。(80)

 

  中古时代,从亚洲内陆,到东海扶桑,搅动人类历史的一大事件乃是佛教的兴起与传播。佛法东传,不唯是信仰与宗教的输出输入,也是意识形态的融合与激荡。不但置中古时代人的心灵世界于佛光的照耀之下,而且重塑王权内涵,改造政治话语,使中国、日本等亚洲诸国政治面貌与思想面貌焕然一新。佛法之东来,自宇宙观念而至王权内涵,本土之天命天子之说遭遇最大之挑战,皇权内涵也因之一变。佛教“转轮王”观念作为佛教主要的王权观,对中古时代的君主概念和政治修辞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为统治者论证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

责任编辑: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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