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墓志透露的史实

  由于受史料限制,上官婉儿在中宗景龙年间的隐退与起复,其背后的真正原因,我们目前尚难确认。但值得注意的是,上官婉儿起复的时机颇为微妙,景龙三年末,朝廷中的政治斗争已趋白热化,次年六月中宗便遭毒杀,而上官婉儿起复后,亦非无所作为,而是受命重掌诏敕,中宗的遗诏出自其手,便是一证。过去史家对中宗的印象多停留在放纵妻女、昏聩无能的“和事天子”层面,台湾青年学者褚文哲曾以《制作李显》为题发表过两篇论文(刊《社会/文化史集刊》第三、四辑),试图借助新文化史的方法来分析两《唐书》《通鉴》对中宗昏聩形象的刻意塑造,但由于史料不足,这一尝试并不能算十分成功。但上官婉儿墓志的发现则进一步提示我们,中宗朝的宫廷政治远比过去史家设想的复杂,对中宗本人的政治能力亦有重新评估的必要。

 

  武则天在圣历元年将中宗从房陵召还,立为皇太子,是其晚年最重要的政治安排,当时中宗离开长安这一政治中心已有十四年之久。武则天晚年为何放弃为皇嗣十余年并无过错的睿宗李旦,改立中宗为储,本身便颇值得玩味。周振鹤先生早已指出交通不便的房陵自秦汉以来便是朝廷流放权臣、诸侯王的首选,仅西汉一代便有六位犯法被废的诸侯王徙于房陵(见《西汉县城特殊职能探讨》,收入《周振鹤自选集》)。因而,谪居房陵时期的中宗,常有朝不保夕之感,当然更谈不上在长安宫廷中有何政治奥援。待其重返长安后,虽贵为皇嗣,但在政治上仍属孤家寡人,神龙政变,亦非其本意,而是“被”黄袍加身。另一方面,上官婉儿一家与中宗则颇有渊源,其父上官庭芝被诛前曾为周王府属,是中宗的王府旧僚,上官婉儿没入宫后,与中宗亦可能存在交集。因而在朝中缺乏根基的中宗,神龙元年即位之初,便将谙熟宫中情势的上官婉儿从五品才人拔擢为二品昭容,并赋予更大的权力,大约与此背景有关。因而,墓志中所记中宗对上官婉儿的种种恩遇与信用,恐非全是虚饰之词,特别是景龙三年末,中宗起复上官婉儿,命其重掌诏敕,其间是否有抑制韦后专权的用意,颇值得推敲。而上官婉儿起草的中宗遗制,安排“韦庶人辅少主知政事,授安国相王太尉,参谋辅政”,而韦温、宗楚客以“嫂叔不通问”为由削相王,独以韦后临朝(《旧唐书》卷八八《苏瑰传》),亦可知上官婉儿与韦后的政治立场有异。因而在诛杀诸韦的唐隆政变中,上官婉儿并无畏惧,“执烛帅宫人迎之”,并以诏草示刘幽求。李隆基之诛上官婉儿,乃缘于其荡涤旧恶、重建权力结构的政变谋划,并非因其为韦后党羽,后来因一时无法扳倒太平公主,不得不暂作退让,礼葬上官婉儿,此点笔者在《上官婉儿之死及平反》一文中已有讨论,兹不赘述。

 

  墓志云上官婉儿葬于景云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即在政变两个月后,而墓志通篇叙其为婕妤,志盖则篆题为“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可知上官婉儿昭容的赠官下达得较迟,故不及在志文中体现,仅书于盖。墓志长七十三厘米,宽七十五厘米,是初唐三品官员墓志常见的规格,其最初可能还是按婕妤三品的身份来安排葬事的。与笔者先前的推测一致,上官婉儿的葬事由太平公主主导,“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这一安排并不寻常。从制度规定而言,赙赠与遣使吊祭皆当出自诏命,如《通典》规定诸职事官薨卒,文武一品赙物二百段,粟二百石,以下按品级递减,而笔者曾讨论过的高宗保姆姬总持墓志,高宗“赠绢布贰伯段,米粟贰伯硕,五品一人监护丧事”,便是这一制度运作的实例。一般人臣只是吊祭时赠物,因而,太平公主之举颇有僭越之嫌。若将此和赠官下达较迟一事联系起来,则朝廷对礼葬上官婉儿一事的真实态度相当暧昧。由于墓志中未记上官婉儿的谥号,不知其“惠文”的谥号得自何时。一般而言,赠官与谥号当同时颁下,但上官婉儿的葬事本身就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互相博弈妥协的结果,尽管不排除太平公主在景云二年七月再次动议追谥上官婉儿,但其年二月,李隆基已以太子身份监国,从目前的材料来看,似无加谥上官婉儿的背景。笔者个人更倾向于认为,上官婉儿昭容的赠官和惠文的谥号皆得于安葬时,只是与赠官一样,谥号下达较迟,未及刻入墓志。

 

  墓志明言上官婉儿年十三为高宗才人,神龙元年,中宗继位后进为昭容,则至少在名义上其先后为高宗父子两代皇帝的嫔妃。武则天虽亦曾先后侍太宗父子两人,但高宗在立其为皇后的诏书中仍用“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曲为掩饰,而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则将武后“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作为一大罪状昭告天下,则唐人虽大有胡气,“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但并未开放到如此地步。从制度而言,唐代后宫有嫔妃、女官两套系统,女官系统主要设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等职,分掌宫中服御药膳之事,如德宗时有女学士之称的宋若昭便曾为尚宫,掌宫中记注簿籍,韦后时亦有尚宫柴氏、贺娄氏。除此之外,一些命妇亦可出入宫掖,承担政治使命,如司马慎微妻李氏受命掌诏敕当属此类。而上官婉儿以嫔妃的身份承担女官或命妇的职任,则反映出当时女官与嫔妃之间的身份界限并不如先前认为的那样泾渭分明,这或许是女主当政时的特殊形态,毕竟当时甚至出现过以贺娄氏为内将军、掌禁卫这样的奇事,那么再发生任何事情也不足为怪了吧。

责任编辑:小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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