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马去往不存在的青草地苏童——关于阿海

屈指数来，认识阿海有二十多年了。谈论一个熟识的朋友是容易的，但谈论一个熟识的艺术家朋友，其实很难。阿海在朋友圈里几乎是个话题性人物，他的性格与生活充满了各种有趣的冲突，针对他，你所了解的大量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很容易覆盖另一部分真相。另一部分真相与探求有关，属于艺术，恰好是阿海作为艺术家的一份履历，当然也是最值得谈论的。

看阿海这些年来的作品，总是会想起他在南艺美术系做学生时候的模样。他是国画班班长，个头矮小，布满青春痘的面孔上陈列着苍老的表情，表情乍看严峻，脑子里很可能在构思某一个笑话，以供班上的女同学们哗然一笑。他上半身穿肥大的传统灰罩衫，是带点突破的守旧，下身则是新潮青年的装备，裤子下端额外加套一个黑灰条纹的筒袜，我暂且认定那着装灵感得益于新四军战士的绑腿。这个印象琐碎，但对于我谈论阿海是个有益的提示，即使是学生时代，阿海已经提醒过我，他是冲突的爱好者，他是一个以冲突作为基本打扮的人，他既然可以把冲突穿在身上，也可以在他的绘画作品里安放冲突，调解它，或者仅仅描绘它，放任自流。

现在，暂且认定阿海怀里抱着一本字典，词条依然是：冲突。暂且认定他在画室里孜孜诠释的艺术主张，不过是诠释冲突的幻想，如何不费吹灰之力，为冲突穿上衣服，或者脱去衣服。怎么画？画什么？他也许思考了几年，也许仅仅是几分钟。他放弃了研习多年的水墨写意，放弃了人物、茶壶与其他“佩饰”，放弃了流派化的文人画趣味，走向他自己的对立面。他选择了天性的角落，乐观的反面，抒情的侧面。

多年来漫不经心的探求，为他意外地获取了一个梦游者的视线，他挽留并且放大了这道视线，以梦界划线圈地，开始寻找他的艺术疆域。

我们从仿古的宁静内敛的底色里，看见那个透明的躁动的梦游者，他无所不在。2009年的“呐喊”系列，是这个梦游者最具体的写照，他总在水中漂浮，模糊的面孔上，只有眼睛是清晰的，这双清晰的眼睛，以明亮反射绝望，使缥缈的世界暗含垂死或崩溃的意味，而梦游者的旅伴，周围的那些马、鹅与花朵都显得阴郁可疑，怀着秘密的心事。超现实之后，一切都很奇诡，莫名其妙的艳丽，介乎于病态与浪漫之间，暗色的大水和红色的天空引人注目，它们也许对现实生活有所指涉，给梦游者以合法合理的生存依据。梦游者似乎在质问梦境：是你制造了我，还是我制造了你？梦游者甚至爬上了现实的堤岸，并且质问现实：是你制造了梦，还是梦制造了你？

我所认识的阿海，是反对秩序与教条的人，是以有趣或好玩作为真理的人；我不认识的阿海，是那个移梦的阿海。无论是梦的引导，还是现实的暗自牵引，阿海已经刷新了作为创作者的身份，并且获得一件宽松舒适的睡袍，可以边睡边画，而他对梦境的深化与拓展，有效置换了原本相对局促的表现空间，这个空间跨越虚实之间，足以让阿海安放自己的灵魂，以及创作。再说说梦的事。梦虽然不是什么出路，但以梦为马，把所有的冲突放在这匹马的马鞍上，现实也许可以架空，所有的危险都以美好的状态呈现，这已经很好了。说来说去，所有的艺术，都不过是一次次的放牧，让马去往一片不存在的青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