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康王谷

陶潜故居何在?桃花源原型何在?这是陶渊明研究中心尚有争议的两个问题。近年来,新说迭见,讨论不断深入。但是,有些文章或根据晚近资料立论,而没有发掘最接近陶公本人及其生活地域、生活年代的有关文献,因而大大地影响着了结论的科学性,甚至与本来面目背道而驰。为此,笔者特从宋齐文献出发,对上述两个问题提出意见,盼能引起进一步探究。

醉石和陶潜栗里故居

关于陶公故居何在,迄今已见六说:星子县玉京山、九江鹿子坂、浔阳明旧城、庐山北栗里陶村、宜丰、九江市白鹤乡。诸说理由不一,其中有焦点,即“醉石”问题。现在,就从“醉石”的真伪入手,探求陶公故居的方位。

有同志认为,庐山南醉石乃后人附会。因为,醉石既不见《陶集》,又不见《本传》,而始见于赵宋,即乐史《太平环宇记》、陈舜俞《庐山记》、朱熹《跋颜鲁公栗里诗》,明人王祎《经行记》,桑乔《庐山记行》仍其说。因此,陶公故居与醉石无关;或者说醉石是附会的产物。这种看法,下然是失于考据的,结论也是错误的。事实上,在陶公去世稍后,即有文献予以记载

一、张僧鉴《浔阳记》说:“陶潜栗里,今有平石如砥,纵广丈余。相传靖节先生醉卧其上。在庐山南。”(《太平御览》四一引)这条材料的突出价值是:

其一,作者张僧鉴乃晋宋间人。《南史·隐逸传》载,梁有处士张孝秀,普通三年(即522年)卒。《梁书·处士传》称张孝秀寿四十二,可知其生于481年。孝秀父希、祖僧鉴、曾祖须无。若依三十年一世的常规推算,则张僧鉴约生活于400—470年间,即晋末至宋代间。又,《宋书·胡藩伟》载,张须无和桓玄(396—404)同行,则须无亦晋后期人,其子僧鉴正生活于晋末至宋代。两证相合。而陶公生活年代为365—427年。据此,张僧鉴手陶公生活年代相交叉。

其二,张僧鉴家居浔阳。据《南史》,须无本南阳宛人,徙居浔阳,三世为江州别驾从事。据《永乐大典》6339引《江州志》亦云,僧鉴本南阳人,父须无徙居浔阳,世为别驾从事。因此,张氏家住浔阳甚久,有条件了解陶潜这一名士的传闻事迹。

其三,张僧鉴熟悉浔阳土人情。其父须无,既为州史,因撰《九江图》。僧鉴继作为《浔阳记》、《豫章记》。《九江图》(又作《江图》),《隋书·经籍志》著录之;《浔阳记》,《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之。诸书常见引用。父子世其家学,对浔阳人文地理当然了解,其说必有依据。

其四,张氏应当了解陶公。张须公、僧鉴世为州别驾从事;而陶公曾任“州祭酒”,彭泽令,又曾被征为“州主薄”(未就任)。须无和渊明当是同僚,僧鉴岂能不知陶潜?而且,张须、陶潜都在桓玄部下作过事,相识的机会更多了。所以,张僧鉴记载陶公事迹,不是一般的道听途说。浔

其五,张僧鉴《浔阳记》中,将醉石、栗里和“庐山南”紧密联系。可见,醉石不仅是客观存在,而且庐山南;不仅醉石在山南,栗里也在庐山南。显然,庐山北的栗里、醉石,才是真正的附会。

二、宗测《庐山记》说:“陶渊明所居栗里,两山间有大石,仰视悬瀑,可坐十人。尝醉眠其上,名醉石。”(《渊鉴类涵》六引)

宗测,字敬微,一字茂深。其先本南阳涅阳人。晋永嘉乱中,宗承以军功除宜都郡守,卒官,家居江陵。承之孙宗炳(375—443),好游山水,善琴书图画;至江州,入的莲社,于庐山立宅,不应征辟。而陶公与的连社也有许多交往。他们应该相识。炳之孙宗测,志趣一如祖风,率妻子居庐山旧宅,卒于齐建武二年(495)。据此,可知宗测生活年代与陶公相接,而略后于张僧鉴。宗测《庐山记》之说,或因袭张僧鉴之书,或来源于祖父宗炳的交代,或来自于亲采的民间传说。总之,难以置疑。

宗、张两家之说,有共同点:一即醉石在栗里;二是醉石大小相当,可坐十人与纵广丈余约略一致。而宗测所记有更具体处,一是醉石在“两山间”,一是可以“仰视悬瀑”。两家之说,事实上是一致的。

醉石,据说有四:一在玉京山前九峰桥侧,一是温泉附近,一在开先寺三里外湖边,一在庐山北(庐山上)。若依张、宗二家所记,按照“庐山南—栗里—两山间—醉石—仰视悬瀑—纵文丈余,可坐十人”来踏勘,必然可以确定孰真孰假。

康王谷与桃花源

《桃花源记》一出,即发生了关于其原型何在的讨论。

《述异记》说,桃花源本吴中(苏州):“武陵源在吴中。山中无他木,尽生桃李,俗呼为桃李原。原上有石洞,洞中有乳水。世传秦乱,吴人于此避难者,食桃李实者,尽得仙去。”(《太平广记》)四一〇、《太平御览》九六八引)《述异记》有两种,一为祖冲之(429—500)作,一为任昉,稍晚而入于梁初。这和陶潜只隔不到半个世纪。

《武陵记》说,桃花源在湖南武陵:“武陵山中,有秦避世人居之,寻水号曰:桃花源。故陶潜有《桃花源记》。”(《太平御览》四九引)“昔有临沅黄道真,在黄闻山侧钓鱼,因入桃花源。陶潜有《桃花源记》。今山下有潭,立名黄闻。此盖闻道真所说,遂为其名也。”(同上)《武陵记》为黄闵所作。黄闵又作《神壤记》,《隋书.经籍志》著录之。故可知黄闵其人乃南朝人。他的记载,与传为陶潜所撰的《搜神后记》“桃花源”一条中“渔人姓黄名道真”的夹注相一致。

当然,我并不同意《述异记》和《武陵记》两说中的任何一说。我想,他们的这种分歧启发我们,与桃花源相似的实境,并不鲜见。在陶公常住的浔阳一带,有无这样的实境呢?钱耀东、孙自诚二同志根据实地考查,并引用某些资料,认为庐山康王谷即桃花源原型。(见《九江师专学报》1984年第一期)此说具有启发性,但在文献引证方面,却颇不足,具有错误。

我对康王谷的原始情况,业已作了较彻底的考证,认为它的确为“桃花源”的原型。从宋齐文献看来,康王谷(今名庐山陇)与桃花源有六点相似:

有桃林。裴渊《广州记》说:“庐山顶有山桃(山桃大如槟榔,形亦似之,色黑而味甘—原著)”(《太平御览》九六七引),既樱桃。任昉《述异记》说“康王谷在庐山上”,可见《广州记》所说的“庐山上”可包括“康王谷”。钱、孙文中也说康王谷中有樱桃树。裴渊,清人文廷式谓是晋人(《补晋书.艺文志》);《广州记》,《隋书.经籍志》著录之。他若果是晋时人,则稍早于陶潜,所记应是当时实说,陶公可得而见。郦道元《水经注》、贾思勰《齐民要术》等北朝著作,并应用之,可知裴渊最迟也是宋齐间人。

有桑竹。《述异记》说:“桓冲为江州刺史,遣人周行庐山,冀观灵异。既涉崇巚,有一湖,匝生桑树。”(太平御览》六六·九六三·九五五引)此为任昉所记。这湖即在康王谷之上,当即仰天坪。周景式《庐山记》说:“康皇溪道士,种松及筋竹竿。”(《太平御览》九六三引)又说,谷中有康王庙,有妪事神饲虎。(《太平御览》八九二引)周景式,不详何代人。但《太平御览》等类书引其《庐山记》,常置晋宋之际白莲社人张野·惠远两种《庐山记》之间,或与晋宋间人并列。以此推知,周景式记康王谷等地有桑竹,当可信。

有居人居舍。周景式记谷中有道士,则当有观;谷中有妪事神庙,则有庙宇。这说明,康王谷有人居住,有屋舍。

有溪水。周景式记康王谷中有“康皇溪”,其源当即王禹偁《序略》所说的“康王谷水帘”,即“谷帘泉”。钱、孙文中,也说谷中有溪,流出谷外。有溪水,有山桃,桃花林自可夹其岸,成为名副其实的“桃花源”。

既出,不得复出。这是桃花源的“自我保护”机制。裴渊《广州记》说:“庐山顶上有山桃,人时登采拾,只得于上饱啖,不得持下。不辄迷不能返。”就是说,康王谷的山桃不能带出谷外。类似的情况,在庐山附近的南康的归美山、玉山、东望山,都存在。(《太平御览》九六六、九六七引《述异记》、《南康记》、《异苑》)对此,陶公岂能没有耳闻?因之而为桃花源设计了这种“不复得路”的结局。

 武陵人。陶渊明之祖,出自武陵傒族,故在《桃花源记》中以“武陵人”自道,这和李白祖籍陇西成纪因而自称“陇西布衣”没有什么两样,而不是指渔人生活在武陵县。康王谷在庐山南,这和醉石、栗里在庐山南是一致的,陶公应该去过。他“缘溪行”,见“桃花林”,睹庙观等屋舍,见道士、老妪等居人,观“桑竹之属”,都不足怪。当他走出康王谷时,恐怕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采不得持下”的神奇传说吧!

 康王谷如此,说它启发陶公写出一个桃花源,应该说并牵强,并不离奇。

康王谷与“避秦”无关

上文考定,康王谷和桃花源有多方面相似。但是,唯有一点,与桃花源不似,这便是“避秦”。然而,恰好在这一点上,有些同志不免偏爱偏信。因此,考明“康王谷”得名的由来,就成为问题的关键。

关于“楚康王避秦入谷”的材料,宋人陈舜俞《庐山记》中说,康王谷中有康王观,观之碑刻言:“楚康王为秦将王翦所窘,匿于谷中,因隐焉,故号康王谷。”(《四库全书·史部》本)钱、孙二同志引《图书纪游集》说,康王者,楚怀王子熊绎也。秦灭楚时,王避难谷中。又引《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说,康王谷在星子县北三十五里庐山中,旧名楚王谷。

上述材料的的说法,都是晚近所出,都是错误的。因为:楚有康王名熊昭,不叫熊绎,此,此一误也;楚有熊绎,西周之初始封楚子,比楚康王早四百年余年,此二误也,楚康王又比怀王早二百余年、比王翦早三百余年,此三误也;怀王之子顷襄王熊横,与秦昭王同时,而灭楚的王翦为始皇将,晚昭王三、四十年,此四误也。如此错谬,有何可信!

陈舜俞已意识到此说不妥,因而又猜想:“或康王之孙”,“国亡而匿于此”,实际上等于没说。于是又有人说:康王是“康阳”的讹音;或者,宋人开宝(宋太祖年号,968—975)中避赵匡胤讳改“匡”为康,康王是匡阳的讹音,即“庐山之阳”的意思。(《读史方舆纪要·江西》)这此说法,都似是而非。

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呢?曰:康王指周康王!

 《述异志》说:“庐山上有康王谷,巅有一城,号为钊城(或讹作刘城)。天每欲雨,辄闻山上鼓角笳箫之声。声渐至城,而风雨晦合,时人以为常候。传云:此周康王之城。康王爱奇好异,巡历名山,不远而至。城中每得古器大鼎有弓弩、金之属,知非常人之所处也。而山有康王之号,城又以钊为称,斯言将有征。”《太平御览》八五引此,未署作者。不论是祖冲之还是任昉,都是宋齐时人,去陶公仅数十年。而且,这还不是最早的记载。比这早的是张僧鉴的《浔阳记》:“庐山西南有康王谷。又,北岭有钊城谷。天欲雨,辄闻鼓角笳箫之声。”(《太平御览》五四引)由于《浔阳记》早于《述异记》,两段文字又相似,可以认为《述异志》采用了《浔阳记》的材料。

 《浔阳记》所记是否有历史根据呢?有的。最可信的也是最早的根据,是古本的史籍《竹书纪年》:“康王十六年,南巡狩,至九江庐山。”周康王名钊,乃武王孙、成王子,在位二十六年(《帝王世纪》),南至庐山,故有“康王谷”、“钊城”。这才是真实面目。这一真相,在南朝还未掩盖,大约是唐宋时,才发生讹误。周康王名钊,楚康王名昭,后人惑于此,遂张冠李戴;又为了解释“避秦”之事,益加附会,因而产生了上述种种讹传和臆说,诚为可叹!

 既然康王谷因周康王南巡至此而得名,那么,所有“避秦”之论就不攻自破,也就无须用它去揣测陶公了。更何况,《桃花源记》所说的“率妻子邑人”,与一国之王的身份相距何其远也!晋人顾徽《广州记》曾记:“庐山上有一湖,至甲戌日,辄闻上有鼓角声。”(《太平御览》六六引)这应也是指的“康王谷”的传说,与《浔阳记》相似。周景式《庐山记》说“庐山顶有一穷湖”,《述异志》说“庐山崇巘有一湖”,应都与康王谷有关,当即谷上之仰天坪。

总之,依据晋宋齐文献来讨论醉石和康王谷,应该是可信的。它们都处于庐山南,相距不是很远,而康王谷和桃花源又如此相象!由此进一步想象到,仅晚近材料进行研究,并且遽下肯定或否定的结论,是多么有害!

 

责任编辑: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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