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丝镶嵌大师王树文:被改写的从艺生涯
王树文是个难以界定的人,除了花丝镶嵌,他还是一位牙雕大师,之外,他还熟稔玉雕、首饰设计、国画、素描等多门艺术;他当过长城美术厂的厂长,也出任过北京工美公司总设计师;他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在这一次次的身份转换中,是他被改写过的从艺生涯。
北京郊外,少了些城里的烟火气,多了些田园的惬意感。一处高级别墅区内,湖水的波光和草坪的盎然绿意让夏日变得清爽不少,走过小湖上的木桥,面对的是一栋二层别墅,这一栋,是王树文的工作室,其他的,分属于其他“燕京八绝”的代表性传人。整个这一别墅区,是政府和个人为保护“燕京八绝”而提供的赞助。
工作室的一层,由一间大厅和几间小的工坊组成。大厅里摆着几个大展柜,里面放着王树文的代表作品,负责接待我们的老工人,边带我们参观这些精品之作,边不厌其烦地为我们一一介绍。这样一个安排,足以体现王树文的用心——先看作品,再谈人。
王树文的办公所在位于二楼,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心无旁骛地用小型磨头打磨一块石膏,那是“金丝翼善冠”上的龙头模型。这个场景,是我没料想到的。
办公室,并不怎样宽绰,做活用的工具被放置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门口的右手边是一个偌大的书橱,满满当当的都是书。这书柜后,是一张铺了凉席的小床,于是,这局促的天地就成了一个简易的卧室,相比家里,王树文呆在这里的时间简直“过分”得不成比例。
由几本老画册谈起
我们开始从书橱上几本画册谈起。有多少本画册呢?统共好像十本左右,它们被放在最高的那层柜格中。王树文从中抽出一本,是那种老式的速写本,时间的氧化已经让它变得蜡黄。翻开,每一页上都是一幅速写作品,而且是需要极强绘画功底的钢笔素描,题材很杂,有他南下采风时的山水风光,有灵光一闪的设计图样,还有意态灵动的人物写生……
这十多本画册,一本本翻阅完,不待他开口追忆往事,故事已然足够动人了。
王树文是地道的老北京人,在胡同儿里土生土长,小时候家就安在琉璃厂和大栅栏之间的杨梅竹斜街上,父亲卖过豆浆、卖过老豆腐、糊过锦盒、做过石雕、当过瓦匠、填过炉灶,这些对他父亲来说不得已的糊口营生,却也透露出这个家庭勤劳朴实的一面,这一面作为一种基因也在王树文身上遗传了下来。
人文环境使然,他家周围到处可见磨玉的、小器作、铜活首饰、画店,老字号荣宝斋也开在这里。别的孩子溜房上树,他也跟着淘气,但他也爱趴在荣宝斋的玻璃上,满怀憧憬地向里张望。“穷人家的孩子,里面卖的是齐白石的画,进不去的。”王树文回忆说。
小学初中一并念完,待到升高中时,王树文第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家里穷,小学和初中都是哥哥们供起来的,再花钱读高中,不行了,所以只能另想办法。但幸好功课不错,初中毕业时,一个班五六十人,有一个免考名额,可以直接保送高中。我就是这唯一一个。”
除了功课不错,此时的王树文也表现出了不一般的绘画天赋。“五八、五九年,正是大炼钢铁的时候,我画过宣传画,有些绘画的底子,那时候正好工艺美校管吃管住,不用自己花钱,老师于是建议我去报考。保送需要到教导主任那里开介绍信。教导主任说,就一个名额,很难得啊。意思是对我不太满意,因为上学那会儿太淘气了,老是捣乱。后来老师打了个圆场,跟教导主任说,别看捣乱,成绩还是不错的。这样,才把介绍信开出来。”
“后来,绘画还真就考过了,就这样上了工艺美校。到了美校之后,自己觉得平时画得不错,但跟别人一比,还有很大差距。”他在的这个班上,有不少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嘴里说的是“班达尔•丘克”这类电影里的新鲜名词,受过音乐、绘画等艺术熏陶,跟他们比,王树文的“资历”自然浅得多。
第一个学年,五分制的考核,他的成绩是两分加,三分减,勉强刚够及格;第二个学年,四加一减;第三个学年,满堂红。“那时候,学校在白锥子,家在前门,坐无轨电车一毛三分钱,钱省下来买宣纸,自己走回去。画画有消耗,我以前喜欢油画,但材料成本太贵,买不起就放弃了。”也正是因此,像国画、水彩、泥雕之类的低成本艺术成了他的心头好。
那几本苍老的画册就是得以保留至今的不多的证据之一,其它的,大都被时间的尘埃覆盖,静静搁置在了他的心底。
从牙雕到花丝镶嵌
1962年,王树文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工艺美术厂,进入了象牙车间,成了一名工人。他的同班同学,有的被分配到设计室,有的在老艺人手下学手艺,而他则负责象牙车间的最后一道工序——磨光。这让王树文非常沮丧,因为在他看来,磨光是最没技术含量的一道工序。他不是嫌弃这个工作,只是沮丧于离梦想太过遥远,他想做的是成为一名设计师。所幸,他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头又一次被激发出来,不久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时候八点钟上班,我差不多六点钟就到了。因为上班的时候不让你看活,你也没有时间看活,所以只能用早晨的时间把老师傅的活拿来描一描。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基本上掌握了一套传统工艺技法。”
王树文是美校出身,凭着过硬的绘画功底,私下里也画一些设计图。那时候牙雕师傅选择设计图有一个特点,不是画得漂亮就可以用,而是看哪个稿更适合雕刻。“比方说衣纹,过去学的雕塑和牙雕的衣纹不是一回事儿,绘画上的衣纹和牙雕的衣纹也不是一回事儿,也就是说每种艺术形式都有它独到的表现手法。”王树文摸索到这一经验后,再创作的设计图,迅速得到了牙雕师傅们的青睐。再加上他的努力勤奋,设计能力于是自然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象牙雕塑设计师。
如今回忆起来,王树文将这段偷师经历戏称为“下了一段时间的黑功夫”,从他的笑声里可以判断,这段时光对他而言已经蜕变为一种甜蜜体验,有辛酸汗水,也有证明了自己的一丝畅怀。
《成昆铁路》是他牙雕从艺生涯里最为满意的作品之一。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1973年,中国政府决定,向联合国赠送礼品,其中一件就是牙雕。王树文的设计稿在众多的投标作品中脱颖而出,当年只有三十岁的王树文就这样以总设计师的身份主导了国家牙雕礼品的设计工作。当时创作的主题被定为成昆铁路。
这次创作不同往常,它有更为深刻的一层含义。因为当时的成昆铁路,外国人认为是不可能修成的,但国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否定了外国权威的论断。所以,这次创作,非但不能失败,而且一定要“加倍成功”。
主题选定了,如何表现便成了首当其冲的问题,是表现它的一点一面,还是表现它的整个气势,王树文迟迟拿不准主意。“怎么最好地表现祖国的大好河山,怎么精辟地诠释社会主义建设呢?成昆铁路规模宏大,刻画全景不大可能,毕竟作为牙雕作品,要受象牙尺寸的限制。”苦思无果后,王树文决定到成昆铁路现场去进行实地考察。他希望能够在崇山峻岭中,找到灵感。
“铁道部给我们派了一列专车,在一线天、沙马拉达这些主要的险峻的地方,我亲眼见证了修建这条铁路的艰辛。那时候生产条件比现在差多了,靠的完全是人工,开凿隧道无比艰辛。咱们的工程兵的的确确是在付出生命和鲜血。”这次实地考察,深深震撼了王树文,也激发了他的表达欲望。
他将八根象牙组合在一起,采用焦点透视与散点透视相结合的方法,达到整件作品主题突出,局部表现细腻的效果。于是成型的作品中,铁路高架桥从崇山峻岭中蜿蜒而过,一列火车在怒吼疾驰,仿佛腾空飞跃天险,底下奔腾着滔滔江水,远处的铁索桥与高架桥遥相呼应,震撼程度难以言表。
最终,《成昆铁路》震撼了海内外,周恩来总理将它作为国礼赠送给联合国,展示在联合国大厦大厅,并且与阿波罗号带回的月球陨石、第一颗载人人造卫星模型被联合国评为象征人类征服大自然的三件特殊礼物,在联合国“人与自然”大会上被定为长期展品。
然而,在完成《成昆铁路》之后不久,王树文却告别了牙雕,作为新人进入了花丝镶嵌的领域。这一切,又缘起何处呢?
与花丝镶嵌较真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象趋于濒危,象牙资源也开始稀缺,北京工艺美术厂象牙车间因缺少原料不得不与花丝镶嵌合并,王树文也被迫改行开始学习花丝镶嵌。牙雕与花丝镶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工艺,但在王树文看来,两者之间虽然表面上差别很大,但是也不无相通之处。“象牙是去料做减法,花丝是做加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花丝镶嵌比牙雕有易学之处。象牙需要一次成型,容不得一丝马虎,稍有不慎,活儿就白费了。花丝不然,这个做坏了,我可以重做,料仍然存在,大不了重新拔丝再来一遍。”
花丝镶嵌作为一门皇家绝技,里面自然有它技艺的高超绝妙之处,比如在拉丝的时候,要把一块金子或银子拉伸成直径约0.1毫米的细丝谈何容易,该怎样拉才不会断,火候和力度又该怎样把握,为了这些,王树文没少下工夫。“银锭融化后要把它拉成细细的银丝,也叫拔丝,在拔的过程中,劲头力度要均匀,稍微用过劲丝线就会断。拔丝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除此之外,焊丝的环节也很吃功夫。现在做焊接,用的都是电动焊机,能够做到火势保持恒定,但是在焊丝的时候,火的距离远近,焊接的时间长短,稍有变化就会影响整体的效果。”
王树文做花丝镶嵌,非常注重作品的创意和创新性,别人做过的他尽量不去重复,所以,他的作品总能在不经意间实现对花丝镶嵌工艺的革新。
2004年,一个朋友向王树文提议,希望他能做一个花丝镶嵌的天坛祈年殿。王树文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但是关于祈年殿的工艺品,已经太多了,该怎样做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天坛”呢?王树文陷入了沉思中。
为了达到创新求变的意境,他翻阅了很多资料,但却一直不见什么成效。一次,他找到杨伯达老师一起探讨,杨伯达对他说:“你要做天坛,你想想,怎么能够走进天坛。”走进天坛,这句话给了王树文灵感。他想到,几乎所有的天坛工艺品都是对外观整体的复制,却没有一件工艺品能够呈现走进殿内的效果,如果自己的工艺品能够做到“走进去”,那肯定是独树一帜的。可是又该如何走进殿内呢,一题方解,又遇一题。
“打开门才能走进天坛,但就算真正的天坛打开门要看清里面的全景也很难。我先拿模型进行试验,先试着打开第一层,不行;开大点,还不行,看不到上面的藻井。那么如果连第二层也一并打开会怎么样呢?结果豁然开朗起来。”经过多次尝试之后,让欣赏者走进天坛祈年殿的创意在理论上似乎可以实现了。但是这种打开大殿墙壁的方法,是不是合礼节,会不会引人不满?毕竟,天坛是一个用于祭祀的神圣之地,王树文不敢对它有丝毫亵渎。于是,他开始四处征求意见。“天坛打开以后会不会有支离破碎的感觉,会不会破坏天坛原来的神圣感而招致非议。我就去征求老师们、专家们的意见。大家伙儿都说你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只有一点,打开时不能颤颤悠悠,一颤悠,你就失败了。这就要求声、电、机械达到同步。”王树文回忆道。
花丝镶嵌作品,出现声、电、机械的配合,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创新,在一位清华大学机械系老师的帮助下,天坛祈年殿“走进去”的设想终于实现了。在这个命名为《珠宝天坛祈年殿》的作品中,王树文将传统花丝镶嵌和现代首饰制作工艺相结合,将祈年殿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用各色宝石,按照其原色镶嵌出来,真实地再现了祈年殿的金碧辉煌。后来,作品在北京文博会、亚洲文博会、深圳文博会、杭州西博会都拿了特别奖。
这种根植于他骨子里的求新求变精神,在王树文的很多其他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将象牙与花丝镶嵌结合,也是他对花丝镶嵌工艺的一次创造,乃至小到一只金碗里的小鱼,他也“处心积虑”地让小鱼“活起来”,从而达到一种鱼儿仿佛于碗中游弋的灵动境界。就是在诸如此类的自我较真儿中,花丝镶嵌不但得到了有序的传承,还使得他成功发展了这项濒于失传的皇家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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