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罗生门

诗云:
“曹墓九月即开馆,
论证推演疑云满,
官商学民皆喜色,
管他物议闹翻翻,
学术砥砺千年老,
经济政绩两难全,
一朝波定狂潮退,
只留光腚后人看。”
这首打油诗说的是2010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河南安阳西高穴大墓(即所谓“曹操墓”)将要开馆收费时的感慨。
(一)
左教授至今还记得那是去年底一个难得的周日,上午在洒满阳光的书房临池后,照例泡茶,打开电视看新闻,什么领导视察并作出重要讲话后,一则新闻很快吸引了他——河南安阳“疑似发现魏武大帝墓”,匆匆看完,称被盗严重——“疑似魏武大帝?”左教授就此锁定频道,直等到中午12点,终于等来下文:“确认发现魏武大帝的墓。”从疑似到确认不过两三个小时,左教授心中有些疑团,然而只是捂在心里而已,晚上再看一遍新闻,确认。
此后几天,确认与质疑曹操墓的早已经嚷成一片,声音最大的则是社科院考古所原所长刘庆柱,将质疑者一概称之为“外行”。
其后又是社科院考古所所长王巍称“不是最终结论”、CCTV直播秀、访谈、论坛,还有什么假证据,左教授得空只是瞧上几眼而已,不过心里觉得王巍的说法尚算靠谱。
堪堪已是一载的光阴过去,历经质疑、假证据、反击、争论等一路风云后,左教授至今对西高穴大墓依然一头雾水,没个分说,不禁倍感郁闷,思来想去,想着总得一睹真神的面,遂于“曹操墓”被发现一周年的2010年12月27日,一个人赶往北京西客站,冒着凜冽寒风,搭乘早上6点多开往河南安阳的列车,准备独自考察“曹操墓”。
河南安阳这地方,既是虎踞龙盘之地,却也一直是是非之地,天下安定,人心向善,或天下将乱,人心不古,此地必有异象,或正或邪,无不应数。公元前1300年商王盘庚迁都于殷(今安阳市郊小屯一带),创甲骨文,为华夏文明之最早文字,是为天地正气所凝;3200多年后,袁世凯亦选择安阳过了一段逍遥的“隐居”生活后,再度出山,窃国称帝,仅“登基”八十余天便众叛亲离,在国人的唾骂声中一命呜呼,此即所谓邪气也。
左教授甫抵安阳,即可以感受到“曹操墓”带来的腾腾热气,只是说不出这到底是正气,还是邪气?一出车站,马上就有几位当地的士司机迎上来问,要不要打车去曹操墓看看?遂叫了一辆出租车,谈妥价钱,向目的地安丰乡而去,路面坑坑洼洼,车颠簸得厉害,并不好走,这里是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交会之处,经济不发达,地处偏远,寒风细雪中,几个萧索的村庄几无一丝生气。
好在每逢岔路口都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兼路标,箭头指向“曹操高陵”,一路走来,倒也省了问路的麻烦。
到曹操高陵时,一座标有“曹操高陵展示厅”的主体建筑似已完工,门前广场雏形初现,入口处,几位保安值守。若有人靠近,便上前阻止。此前曾有报道说门票是60元,进去后几无所看,因为印证了开发此墓的功利之心,当地政府只得叫停,后来有记者花180元买一本当地所编的毫无意义的《安丰乡志》,也可进入争议中的“曹操墓”,然而左教授转了一圈,亦未发现卖乡志的。
保安坚决不让进入,左教授只得围着发掘现场东转西看,可以看到一左一右地两座墓,他知道左边的二号墓被盗严重,面目全非,即是处于争议中心的“曹操墓”,而右边的今年初开掘,其后又通出央视考古直播,几无所获。有学生曾经问左教授“安阳当地为什么不等右边的一号墓发掘结束、认定清楚后再来确认曹操墓的真假呢?”
左教授答不上来,也无可奈何,就像他现在只能在“曹操墓”外围的广场转来转去,终是无法进入墓穴一般。
彷徨间,一辆大巴车停在广场上。车上下来一批人,领头的戴眼镜,偏胖,头发有些乱,眼睛小小的有些眯着,左教授听到有人叫他“潘队长”,知道原来就是“曹操墓”考古队领队,老潘后面跟着不少人,鱼贯进入陵区入口处,两边保安肃立两侧,举手敬礼。
左教授看着当然妒忌,似乎有些无名之火,然而无可奈何,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一历史学教授,大老远跑来竟无法进入,正自垂头丧气间,忽听得背后有人叫自己:“老左!老左!”
回过头去,只见广场边上一人正扬着相机朝自己大笑,口中说:“奇遇,奇遇。”左教授忙细看,原来是供职于H省考古所的贾士安,这贾士安原是他高中同学,左阳大学读的是历史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一路平淡,贾士安读的是考古系,毕业后离开北京到一古城,两人相同处是均钟情于汉魏南北朝史,只是老贾最佩服的是东晋的陶潜,这与左教授多少有些相左,然而左教授却一直不以为意,两三年偶尔相聚一次,三杯老酒下肚,论古说史,虽各说各话,居然倒也算是投机。
左教授问道:“老兄两年不见,何日到此?奇缘奇缘。”贾士安道:“去年底被安阳方面请来一次,喝一些小酒,到这个墓看过两次,安阳方面要我们认定这就是曹操墓,我说被盗严重,且证据不全,只能以西高穴大墓称之,孰知后来就再也不通知我参加论证了,直至后来,跑到北京发布,从疑似到确定,两小时就已搞定,也算是天下奇闻了,我这次是到安阳附近的邺城出差,相隔不远,也算是顺道过来看看现状如何。”
左教授不由有些乐:“你们考古界现在也是一团糟啊!”
贾士安摆手道:“不独考古界,人心不古,世风如此,奈何奈何!”
(二)
两人一起回安阳,在街边找了一家临河的酒店,让店家备些酒肴。二人漫饮闲谈。
左教授问:“你说这‘曹操墓’到底是真是假,难道真的就没个定论?”
贾士安道:“定论?怎么定论法?现在下定论的是河南省文物局与刘庆柱,但问题是——公众谁信?”
左教授道:“你说公众为什么不信?”
贾士安道:“比如,你相信吗?”
左教授道:“其实我是想相信的,但关键是他们的推论实在是破绽百出,比如刘庆柱,他从去年初到前不久一直在说‘考古界内部对于曹操墓并无分歧,质疑的都是外行’——这话不就是大谎言吗?否定曹操墓的有徐苹芳等权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王巍则一直坚持并非最终结论,刘庆柱何以编造出考古界观点‘大一统’的假象呢?”
贾士安“嘿嘿”微笑。
“这刘庆柱有时简直就是信口开河,伪造历史,比如在解释出土的两个女性头盖骨检测年龄(一50岁左右,一20岁左右)不符《三国志》中记载的卞皇后70岁去世,刘庆柱便说曹操与卞皇后年龄相差20岁,但事实上,据《魏书》记载,曹操大卞氏5岁——刘庆柱这不是伪造历史吗?”左教授呷一口酒,“更意外的是,当这伪造被拆穿,再次面对卞皇后的年龄问题,刘庆柱索性否定了历史文献,说:‘史书记载的不见得完全正确,相反,考古发现的结果和文献有出入的时候,应该遵从考古结果。’这是什么话?编造出如此之多的谎言以及左右逢源的实用主义论证方法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贾士安端起酒杯,敬左教授道:“左兄高论,兄不失赤子之心与愤青之性,可喜可贺!”
左教授一饮而尽,问贾士安:“老兄,你说这刘庆柱到底想的是什么?”
贾士安道:“老兄知道刘庆柱虽然从考古所退休,但其实是退而未休啊,人家还是负责考古学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你知道这个职位对于在职的考古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有XXX的面子,考古学界的‘噤声’是有原因的啊。”
左教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质疑的都是徐苹芳这样80岁以上的考古权威,无牵无挂了嘛!”
“其实并不仅仅是徐老,据我所知的是,早在2009年12月12日,国家文物局带领考古学界声名显赫的专家黄景略、李伯谦等论证西高穴二号墓,后来的附录说与会专家达成共识,认为是曹操墓,但在结论下面列专家名单时偏偏漏掉了位列第一的、‘声名显赫的考古专家’黄景略,谁都知道这位在田野考古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铁面官员一贯以业务过硬,当仁不让,敢怒敢言,坚持原则著称——黄景略当时发表的意见其实也很简单,即证据不足,无法认定是曹操墓,必须等待考古工作最后完成才行,但人家河南文物所铁了心认定是曹操墓,所以论证结语的专家名单最后居然就排除了黄老先生等持质疑态度者。”
左教授道:“原来权威质疑的声音那么早啊,那当时刘庆柱还没有扯进来?”
贾士安说:“因为黄景略等人不赞成是曹操墓的提法,那次论证会并未达到预想的效果。下一步如何处理,对当事人来说恐怕也是两难的事。然而无巧不成书:2009年12月17日,刘庆柱正巧路过郑州。河南省文物局得到消息,立即派专车将刘庆柱接到西高穴二号墓发掘现场。河南方面称,刘庆柱的到来,给潘伟斌和他的考古队带来莫大的鼓舞——而此前国家文物局的论证会显然没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鼓舞’,而这只有刘庆柱才行,十天以后,‘曹操墓’终于被发现,而刘庆柱也开始以权威发言人自居。”
左阳道:“哦,河南是用专车接来的刘庆柱啊……还有莫大鼓舞……”
贾士安再次“嘿嘿”微笑,不语。
(三)
两人看看窗外,天上已扯起厚厚的灰絮,起风了,微微飘起了雪花,街上人都有些瑟缩的模样。
左阳道:“你说这真真假假的曹操墓,反映的倒也是世道人心,听说这墓都盗了好多年了,才被考古界发现?”
贾士安说:“这其实还得提一个人——河南省文物局原局长常俭传,他是个引子,在2005年前在河南省任文物局长时,就力主河南文化要打‘帝陵牌’,只是苦于没料,后来安阳一块真假存疑的鲁潜墓志(上面记有曹操墓的方位)与一座被盗墓分子盗掘严重的古墓让他如获至宝。2008年,常俭传给安阳市领导致信,寻求资金支持,信中说,‘如果一旦发生我的建议失误,而导致您的决策失误,我有勇气向您二位和安阳人民作检讨。’安阳市后来果然拨出启动资金100万元。南方某报报道说,2008年12月12日上午10时整,古墓开挖,常俭传站在桌前拿着扩音器,如同祷告一般神情严肃地与古墓主人对话:‘魏武帝啊,我们今天来挖你们这个墓,是为了保护您,如果再不挖,就会被盗墓分子盗完了……’”
“还没发掘,常俭传就拼了死理认为是曹操墓?”
“那当然了,人家争取了那么多资金,立了军令状,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其实设身处地想想并不奇怪,从官本位的角度而言,这座墓必须就是曹操墓,如果不是曹操墓,反而是奇怪的,因为那岂不意味着政府从启动资金到其后数千万的投资打了水漂,意味着常俭传与魏武帝在天之灵对话的荒诞?”贾士安说,“高穴墓的经费是安阳市政府出的钱,后来的投资修路、征地修建博物馆、收门票60元等都是在考古工地还没有完全结束就开始运作了——钱投入进去,当然是要收回来的,你否认是曹操墓那不是断人家财路嘛,人家做的是生意……”
“可笑可笑!”
“还有那个考古队领队潘伟斌,和常俭传一样,早在大墓开挖前几个月,潘就在海峡两岸的杂志上分别发表文章,宣布曹操墓就在西高穴村,也是个未挖先知的预言家啊。”贾士安说,“6月12日的CCTV直播考古后来也成了考古界的大笑话,一方面早在半年前说‘曹操墓’(2号墓)发掘已结束,但半年后居然还在清理,更惊人的是,潘队长在给主持人拿起新发现的石牌,看完放回后,特意嘱咐手下要量坐标、绘图、照相——这就意味着在遗物离开其原来位置前,这些必做的工作还没做,玉珠也是随便就拿起来擦、看……完全是不规范的考古……”
左教授说:“那人看起来眼神总是不正,对于质疑者,无论是他的前辈、中国考古学会原理事长徐苹芳,抑或是历史学者、网友,一概斥之为‘为炒作而质疑’,还解释说曹操墓出现陶猪圈很正常,也算是有趣,后来看他要起诉民间学者倪方六、闫沛东,最后也是不见下文。”
贾士安道:“那些民间学者起初也许还有些别的心事,但他们质疑的可贵,在于直指曹操墓是‘学术寻租与权力寻租两种行为碰撞出来的怪事’,话说得糙,但理不糙啊。就我个人而言,最敬重的还是徐苹芳、黄景略这些老一辈考古学者,徐老从最初的质疑走向否定论,是结合了出土文物的不规范及与曹操族子曹休墓的对比等几个方面。”
左阳说:“徐苹芳后来说:‘考古应当是很纯粹的学术活动,不能与别的什么挂钩,必须遵从自己的内心,遵从学术,而不是被别的东西牵着走’——这是有所指的吧?”
“当然有所指,徐苹芳黄景略等都可算得上是中国考古界的风骨与良心。”
“徐苹芳现在对这个墓还有新说法吗?”
“有的,老人后来说关于所谓‘曹操墓’的大量争论已经脱离了学术,无论有多少证据,都是旁证,要真正鉴定安阳的西高穴大墓,至少也得三五年时间。”
“三五年时间?”
“对。”
“三五年之后会有什么定论?”
“你说呢?”
两人相视一笑,看看窗外,那雪正下得紧。
(注:本文主人公为虚构,部分对话内容参考河南文物考古所《“曹操墓”真相》、东方早报关于西高穴墓报道及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叩地访古 ,问天究人”博客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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