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博物馆

　　让他们爱艺术

　　艺术提供的是情感教育。它的结果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福楼拜描述的颓废和势利

　　近年每次去纽约，大多在布鲁克林找地方租住，从康尼岛到落日公园，再到威廉斯堡。最初因为租金低廉，后来发现一些族裔混杂、满街涂鸦的路段很有魅力。这样想的显然不只我一人。先是一些日韩和欧洲学生，接着是曼哈顿的富家子弟，纷纷搬过来租屋买房。都是搞艺术的。即便如此，周围的邻居还是穷人居多。穷的，富的，弄艺术的，不弄艺术的，比邻而居，互不搭理，构成有趣的文化生态。

　　一天下午去社区图书馆，赶上现代美术馆教育部来人讲课，介绍现代西方美术史。听众都是附近居民，男女老少，都没什么文化，看着幻灯打出的莫奈、梵高、毕加索，发出阵阵赞叹。一个男孩上了弦似地频频举手。他想知道《达芬奇密码》讲到的卢浮宫里，为什么没有那些上述画家的作品。讲解员只好重新解释卢浮宫的古典收藏，和现代艺术的矛盾关系。

　　现代艺术的受众，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即便在纽约，一般观众面对一幅造型扭曲夸张的画作--总之，画得不像，也会深感困惑，更不要说那些装置和观念艺术。于是就要有人传道解惑。这种事光说不行，还要直观体验。讲座之后，美术馆的人派发门票，每张可供一家五口免费入场。见有这好事，我也蹭了两张。其实纽约现代馆素有周五傍晚自愿付费的规定，经费由标靶百货店赞助。

　　那里刚好有个重要的马蒂斯画展。该展强调1913年至1917年间，画家由明艳的设色，转向大量使用黑、灰沉郁的暗色。也许是社会危机和世界大战加剧了画家的焦虑。至少那些出手豪阔的俄国买主消失了。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展览，尤其对我这种凡事略知一二，但又不甚了了的一般爱好者;不经专家点化，很难意识到画家的这一风格拐点，以及背后的社会历史文脉。

　　进门上到五楼展厅，服务员却告诉我不能持免费票进入这类特展。只好下楼去问前台。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拿起步话机为我查询，态度殷勤，神色中略带难以察觉的不耐。一看就是自幼读私立学校过来的，兴许还有满腔鸿鹄之志。这也正常。据说该馆有个策展新秀，两三年前还在古根海姆美术馆卖门票呢。

　　纽约现代美术馆(MoMA)位于曼哈顿中城西53街，五、六大道之间。这是西方世界最大、也最重要的现当代艺术展馆，拥有超过15万件美术作品，相当大一部分属于妇孺皆知的偶像级名作。

　　美国这样一个实用社会，这类机构的建立，往往出自有闲阶级的兴趣。该馆发起人是约翰·洛克菲勒的夫人，以及另外一些巨富家眷。只有她们具备足够的热情和号召力，向公众传播欧洲现代精英文化。1929年开馆时，恰逢华尔街大崩盘，可它居然生存下来，而且一路扩张、迁移，直到十几年后搬入现址。目前的新展馆2004年建成，由日本建筑师谷口吉人设计。

　　每次来这里，总要去室外的雕塑园转上一圈。那是建筑大家菲利普·约翰逊当年的设计：林木之间，随处布置着吉雅科梅蒂、亨利·摩尔等人的作品;马约尔的《泉》，还有小野洋子(约翰·列侬遗孀)的《许愿树》。说来也巧，那天从花园回到一楼大厅，听见一帮人在那儿嚷嚷。过去一看，正是小野本人，在那儿操演她的观念艺术，动静挺大。这姐们儿，真能折腾。

　　然后再回楼上。那里有我更迷恋的花园。花园在画中，画在六楼展厅。120年前，莫奈退居吉维尔尼，着手挖掘闻名后世的睡莲塘，经营周边园地。渐入垂暮的画家用衰退的视线，检阅自己最后的世界。于是画布上，蓝绿不定的阴翳中，燃起薰衣草色的朵朵微焰。这个略带禅境的世界，对于一个亚洲人，似乎有着更难拒斥的视觉说服力。

　　艺术提供的是情感教育。它的结果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福楼拜描述的颓废和势利。但它至少会削弱我们趣味中的外省气息，进而薄化崇尚专制的社会心理土壤。本届双年展开幕那天，恰好在上海。公益组织"久牵"和中国美院的崔鲁海教授，介绍我和一些客工的孩子们，一起到上海美术馆观展、对话。剧作家沙叶新先生等人也到场支持。该馆负责社会教育的人员表现专业。看来中国不仅只有"798"。

　　李大卫：小说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