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和平时代好故事不多 希望审查制度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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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 |
张艺谋如同一个精干版的未来战士般出现在时代周报记者面前。他决不是21年前在《古今大战秦俑情》中的那个表情严肃紧张、走路像跳机器人舞的蒙天放,也不是我们在电视荧幕中常见的那个在红毯上带着永恒微笑、言语不多的国际名导。此时的他一身酷黑装扮,外套带有高科技面料的独特质感,时髦的收脚七分裤充满运动元素,脚踏一双有银色扣的高帮运动鞋,黑色T恤的领子竖起,湖蓝色和粉红色的两条饰边分外亮眼。张艺谋笑着对时代周报记者说,自己对不同类型电影的探索的动因,其中有一点是不想显得太老派。
在四十分钟的独家专访时间里,张艺谋的兴致一直很高。我们从未见过有如此多肢体语言、如此高频率笑容的张艺谋,他绘声绘色地表演电影投资人和导演们的心理独白,几句话就把记者带入“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说到开心处毫不吝啬笑容,甚至有时前仰后合。专访中,我们时时刻刻能感受到这个西安汉子的真性情,专访结束,他还笑着问我们:“怎么样?今天我回答得不错吧!”
有些细节也值得一书。专访开始前,张艺谋拒绝了新的矿泉水,而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去拿回刚才喝过的那瓶,他说:“只喝了两口,太浪费了。”离别前,张艺谋双手合十向时代周报记者一一道谢。这让记者联想到他曾在《山楂树之恋》的拍摄现场提醒工作人员不要影响老乡生活时的话:“别觉得自己是拍电影的就多了不起了。”
张艺谋觉得中国电影像滚滚洪流,就顺着自己往前走。张艺谋说:“不要忒把自己的承载当回事了。” 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把自己驾上高台,依旧在做着有滋有味、风格各异的电影试验。
语录歌让我起鸡皮疙瘩
时代周报:关于《山楂树之恋》的问题你已经回答了不少,我们问一个细节吧。在《山楂树之恋》中有一段信封的手工制作过程,这让我们联想到你以前的作品,像《三枪拍案惊奇》里有油泼辣子面的制作过程,《满城尽带黄金甲》里面有中药的制作过程。为什么你会用相对比较长的篇幅去关注这样一些细节元素呢?
张艺谋:也不是刻意的。当然我们生活中有一些动作比较有感染力,比你演戏和拿嘴说台词要独特一点。 另外,它更具观赏性,可以传递一些信息。可能在以往的电影中,我都是在寻找这样的一些东西,也可能成为我自己的一个传统了,从《红高粱》的造酒开始,到《菊豆》里的染布。
这些生活动作有时候是原作里就有的,我只是把它放大了,比如说像《山楂树之恋》里面的糊信封,实际上原作里写的是糊火柴盒,只是现在老式的火柴盒都不生产了,我们今天找不着糊火柴盒的人和道具了。后来我就让副导演在全国找,我说我相信有一些地区还是保留了一些补贴家用的、手工的东西。我自己想到的是糊信封,后来他们在井冈山附近看到了真的糊信封的,很多家都有。我们选了一家人,把这一家人全接来,把他们正在用的工具全部拿来,然后就让他们来教这些小演员、周冬雨和奚美娟他们,后来还带着奚美娟他们去井冈山那边现场看了一次。陆陆续续这些演员们练了快两个月的。他们糊了好多个信封,上千个信封。
时代周报:王蒙在看完小说《山楂树之恋》后说:“我们再也不愿去经历这样一段历史,但愿这样的爱情故事已经绝版”。电影《山楂树之恋》在宣传的时候表示在当下这个商品社会里应该推崇这种纯爱、这种质朴的爱情。这两者之间你觉得有没有什么矛盾?
张艺谋:我理解王蒙这段话,我觉得他应该说的是那个特殊时期的苦难,应该是透过这个恋爱故事看到了苦涩悲剧的本质,所以这种民族的悲剧、对人心影响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他应该讲的是这个。这是对的。特殊时期的爱情,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种偷偷摸摸、躲躲闪闪,这种压抑和扭曲实际都在当中,他着墨多少不重要,他的背后是悲剧性的。
实际上,“文革”谁都不想重演,我认为历史也会离去。所以今天你要是问我如何看待“文革”,我更多地认为是悲剧。但是艺术的东西和历史不太一样,它在悲剧当中有很多类型的故事还是可以关注的。
时代周报:在《山楂树之恋》中,我们感觉更多时代氛围的描写是交给老演员完成的,而两个年轻演员身上似乎看不到太多的时代痕迹,这是你特意安排的吗?
张艺谋:对,原作两个人谈恋爱的时代背景是在1973年,是林彪事件以后。那个时候相对来说逍遥派多了,逍遥派不分革命派、造反派(笑)。1973年,也就是再过三年“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那个时候不再是波澜壮阔、疾风暴雨式的革命了,上山下乡也几乎是在走过场,很多人头天敲锣打鼓下去,第二天就回城来玩。所以那个时候年轻人谈恋爱的也很多,也没有那么压抑,那么恐惧。
时代周报:这吻合你的“文革”记忆吗?
张艺谋:我自己也经过这个时代。因为我的出身也是不好—狗崽子。“文革”是1966年开始的,1966、1967年简直很恐怖。半夜正睡着,外面就唱着语录歌,他们一走路你都起鸡皮疙瘩,吓都吓醒了。那个时候很可怕,抄家呀,打人呀,武斗呀,都集中在1966、1967年。林彪事件之后,许多人的政治信仰有所动摇,《党章》规定的、《宪法》规定的接班人怎么会投敌叛国?这个消息完全是原子弹,把那些狂热的、纯粹的思想击得有些摇摇欲坠了。所以那个时代,20多岁的谈恋爱的已不太去注意这些了。
希望电影检查制度宽松
时代周报:谈到这个特殊的时代,你有一部作品在全世界范围都备受赞誉。
张艺谋:对,《活着》。
时代周报:它里面就有涉及到“文革”。你在其他的访谈里面也说过对这个时代有很深的感受,希望多拍这些题材的电影。
张艺谋:《活着》和《山楂树之恋》完全不同。因为“文革”是十年嘛,这十年间要看你取哪个角度来拍。《活着》就选取正面角度,写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和那个大时代底下的人的悲剧。《山楂树之恋》就绕开了主要的时代背景去选取一个角落,两个人窃窃私语的一个角落。故事完全不同。
当然,我还是最喜欢拍“文革”这个题材的。因为它发生在我16岁到26岁之间,是我的成长期,对我而言印象相当深刻。在大时代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政治洪流中才会有许多生动的故事。但是很可惜,现在中国有很多限制,很希望中国未来能开放,电影检查制度能宽松,能有空间让我去拍。我对这种类型的故事是最情有独钟的。
时代周报:本报之前采访徐克导演的时候曾问他未来想拍什么样的电影,他说他想拍一部让人永远看不厌的电影。你未来最想拍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张艺谋:当然,第一,能给我一点自由选材、自由的艺术处理的话,我第一想要的还是我十年“文革”的题材。因为我觉的在那种大时代的背景下,人的命运特别丰富。在和平时代,坦率地说,好故事不多。
市场上每条狗都可以叫
时代周报:以往本报采访两岸知名导演的时候,都会请他们谈谈对中国电影行业的担忧和建议。“投资商跟风”、“唯票房论”、“文艺片空间被压缩”等等提得比较多。从你的角度看目前最需要担忧的是什么?
张艺谋:其实我们说中国电影有很多问题,很多困难,我都同意。我自己认为,可能今年、明年,中国电影行业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WTO的裁决。当然,我不知道后来中国抗诉的情况会怎么样。 但我们势必不能用行政手段扛到最后,WTO之后我们中国的承诺势必要兑现的,也就是中国电影市场向美国可能会更加开放。好莱坞的电影可能不止每年20部,而是40部、60部地进入中国,我认为最终一天会成为这个局面。以主流的商业娱乐的角度来看的话,全世界都不是好莱坞的对手,不会在中国出现奇迹。
中国电影行业现在每天增加3块银幕,未来希望会增长到1.5万块银幕。现在才5000多块银幕,《唐山大地震》就能卖到6亿多,到1.5万块银幕的时候,一部中国电影可以卖二十亿。没问题,我们会成为全球第二大市场。但到那时候我们谁能说,这些数字不是为好莱坞准备的?有多少是留给中国人的?我觉得那个时候才是更严峻的时候。
当然,回到电影创作本身来讲,毛主席说的话是对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投资到选材到拍摄到风格到发行,都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所以什么类型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现在不要着急赶紧就划道,不要着急建立什么规范。这个我看谁都指挥不了,像房价一样最后就按自个儿的意思走。中国电影的方向可能像这个,所以我也更不会说什么这个那个,开一大堆药方,没有用,它一定会按照自个儿的方向走。
时代周报: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最关键的、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
张艺谋:我倒认为最重要的应该是观众,是年轻的观众,因为十年以后的电影观众不是90后,而是2000后,2010后,他们才是看电影的主力。我认为最关键的是年轻的电影观众对国产片的热情,这个最重要。要是像香港、台湾那样子,年轻人认为我们的电影等于不好看,等于我不去看,那一年就是有多少力作,有多少王艺谋,李艺谋,得了多少奖都没用,对电影产业一点用都没有,自娱自乐!
时代周报:为了应对你看到的这个未来,你觉得大家可以做点什么?
张艺谋:就是自己拍好每一部电影。文艺的也行,商业的也行,我们自己不要单一化。我看到的导演有大部分都厚此薄彼,这个当然就不对了。搞商业片的就说小独立片不灵了,小独立电影在国外得奖了就说商业电影挤压独立电影空间了,庸俗了,大家互相瞧不上,这实在都是些小家子气。
市场上每一条狗都可以叫,咱要把自个儿的事弄好,不要说什么谁把谁欺负了。要出文艺那就把文艺拍得非常吸引观众,别人也喜欢;或者你光得奖,想办法让观众喜欢;拍商业就拍到真能卖钱,年轻人也爱看,也有自己的明星。把自个儿的事做好,别看别人不顺眼,别排他。你还八字没见一撇了,这就拆拆拆,一大堆事儿就出来了。电影圈内还经常开论坛,各种人来开会,提意见。我认为这是短视。
我觉得电影行业完全像房地产,不看谁的意见,谁说都没有用,它自己像滚滚洪流,就顺着自己往前走。
时代周报: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停止对新类型电影的探索,是不是和你的这些思考有关。因为你认为中国电影做的探索不够?
张艺谋:哎呀,我都不敢拿那么大的责任要求自己,指导自己。对我而言,一个是挑战自己,一个是也有一点弹性,还一个是别让自己那么老派。我完全是自个儿一个人在想这些东西,我还真没跟这个伟大的事业做那么多连带关系。所以我老说其实导演很简单,我们说我们承载了责任,我们确实有一种无形的责任,但是你也别把那承载的责任忒当回事。一旦太当回事,自己的动作就容易变形了,运动员上场就不会跑了。
“山楂树”一败涂地也有意义
时代周报:很多人把你看做中国电影的标杆性人物,无论是国际名作还是商业大片。如果让你回头比较一下,在拍《山楂树之恋》的时候和拍《活着》、《英雄》的时候,你的心态有什么不同?
张艺谋:其实都一样。外界对我有很多猜测,比如我的成长道路啊,理性安排啊,战略取向啊。包括创作心态,外界不了解情况就会有许多猜测。我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心态上的改变,当然我年纪越来越大了,可能越来越有经验了,生活履历也越来越多了。但是实际上,对待创作,我自己的态度是一贯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我自己的喜好也几乎是一贯的,原则上我是喜欢设色浓郁、风格强烈的。每次大家所看到的不同都是因为故事不同、取向不同,因为你在拍电影的时候考虑不同。
例如《英雄》,大家说那是中国大片的一个开始,但实际上开始的时候根本没往那个方面想。原来只是因为我一直喜欢武侠片,所以一直在搞这个剧本,当时还是按照我的惯例从文学改编开始,可是金庸、古龙、温瑞安、梁羽生他们的好作品都改完了,我不想重复,所以就自己攒一个吧。正在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卧虎藏龙》横空出世,我们当时就说,哎呀,这个不要再拍了,再拍就是跟风了(笑)。但是实在是因为剧本攒了三四年了,我又是个武侠迷,所以还是拍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卧虎藏龙》和《英雄》的老板是同一个,《卧虎藏龙》带来中国武侠电影在世界大卖的局面,老板就跟我们说:“要不要李连杰,要不要梁朝伟、张曼玉?”我说:“可以吗?那样得多少钱?”老板就说可以啊,现在这样的电影好卖啊。所以就在老板的鼓动下拍了现在大家看到的《英雄》。就这么把一个中小型的武侠片弄成了一个当时最大的电影了。所以你看我自己都是无意识的,并不知道商业片来临了。我还没有这么嗅觉敏锐呢!没那么刻意去想 “商业时代来临了!自己要做一个吃螃蟹的人了!”
时代周报:有人说你现在的状态是“见山又似山”,应该有点达到了无拘无束只做自己想做的电影的境界。但每一位导演面对票房、面对市场都会有压力。你自己怎么看待?
张艺谋:我们就举最近的《山楂树之恋》为例。《山楂树之恋》上映的档期不是最好的,前面有《盗梦空间》抑制着,后面有三四部武侠大片,我们像一个尖尖角一样在这弄点所谓感情、爱情戏,所以我就很好奇,在这前后夹击、档期不好的情况下,这一类电影,加上我这个招牌,再加上原作,再加上看起来宣传得不错,这样的电影可不可以卖得好一点,有没有可能收回成本、略有盈利?这个意义不在于我,不在于给这个片子,它的意义在于给后人一点启发。
咱就这么说,结果如果是《山楂树之恋》一败涂地,票房惨败,所有人都会看样子,说:“张艺谋拍这类影片都卖这样,咱们还是不要弄了吧。”主要还不是导演不拍,而是投资人不投了。如果说《山楂树之恋》前后有夹击,市场氛围并不见得好,结果还能不错,那许多投资人就会说:“可能有好的导演、好的故事、好的宣传,这类片子就有利可图。”就有更多人来投资这类片子。实际上这给了大家更多元化的空间。我倒觉得这个意义恐怕在这里吧,其他你说有什么?功名利禄就是那一套,没有什么了吧。
多一亿人知道南京大屠杀
时代周报:咱们谈谈你的那部《金陵十三钗》吧。
张艺谋:这个是我2007年奥运会之前拿的题材,严歌苓的原小说。名字取得比较独特,我一看名字就很有意思,它讲的是十三个妓女如何拯救十三个女学生的故事,我认为还是很感人。在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故事中它是另类,它不是那种庄重、庄严的正剧,多少有点另类,但是也写了伟大的民族精神。我自己很喜欢的原因就是这个故事有独特性。这四年来我们一直在修改剧本,因为男一号是外国人,所以希望好莱坞的一线演员能够参加。
时代周报:你有没有心仪的?
张艺谋:我不会说的,等我们谈定了,我们就会发布。《金陵十三钗》不像以前中国电影为了合拍而合拍,为了国际而国际。人家一看,没啥戏啊!谁来演啊?《金陵十三钗》的男一号不是花瓶,在他身上承担了主题,所以会吸引人来演。这种国际主义的主题、救赎和人道主义主题也恰恰是大腕们喜欢的主题。我觉得可能有这个机会。
如果有这个机会,坦率地说,全世界会多出一亿观众。我指的不是票房,而是全世界多了一亿观众知道了南京大屠杀,你说多好。中国每年抗议日本政客参拜靖国神社,但很多西方人仍旧不知道这段历史,他们不关心。他们自己把犹太人题材弄了多少回了。如果这一个好莱坞演员会吸引来多一亿的观众,这就很让我兴奋。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部比较重量级的作品,主题故事人物都比较复杂,所以我一直在准备。
(实习生陈家源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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