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延安 "说什么也不能呆在这里等着日本人炸"
中央印刷厂工人在印刷《解放日报》。
沈鸿由上海带到延安的铣床。
沈鸿在晚年依然热衷摆弄机械。
延安时期的沈鸿(左)被评为模范工程师。
(责任编辑:单晓冰)
陕甘宁机器厂,工人们斗志昂扬。
沈鸿在武汉写给“利用锁厂”股东的信,申明迁往延安之意。
苏州河之夜黑得让人发毛。
成群的日军飞机最后一次轰炸结束后,如血的残阳沉入地平线。人们在惊恐中,或在窗户上挂上厚厚的窗帘,或干脆熄灯而坐,只怕成为日军飞机夜里轰炸的目标,只有远处可见忽明忽暗,星星点点的渔火。
水面刮起清凉的风,白天被炸毁的船的碎屑顺风漂流过来。利用锁厂的股东兼经理沈鸿坐在船上,心里忐忑不安。环顾周围,一些载有内迁大公司机器的大木船已准备就绪,他们这只小船悄悄跟在其后。
午夜过后,前方传来划水的声音,打破了夜的静寂。船队浩浩荡荡向前进发了。
沈鸿记住了这个日子:1937年8月26日。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大上海。
轰炸之后
一架架印着日本旗的轰炸机,呼啸着掠过黄浦江上空,投下雨点般的炸弹后,消失了。1937年8月14日,经受了一整天炮火炙烤的上海,沉入黑夜。
夜静得令人不安。位于虹口区胡家桥嘉德里8号的一处小院里,响起阵阵钢铁相碰的叮当声。这儿是一家名为“利用锁厂”的小工厂,声音从已半坍塌的厂房中传出。
30多名满身油污的工人,正在抡锤敲钎地拆卸机床。每拆下一部分就立即猫腰抱起,搬到院中按组码放整齐。临近午夜时分,各式各样的零件摆满整个院子。一个穿着长衫、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乘着幽暗的月色,对每组零件一一清点记录。记完最末一组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呆地望着面前这片泛着冷光的铁疙瘩。几天后,他将和它们一起踏上九死一生的旅程。
他叫沈鸿,浙江省杭州府海宁县(今浙江省海宁市)人。
13岁那年,沈鸿只身离开老家到上海滩闯荡。只上过4年半小学的他,从布店学徒干起,一边打工、一边自学机械技术,25岁时终于与朋友们合伙办起这家锁厂。6年来,厂子规模慢慢扩大,产品不仅在上海市场站稳脚跟,还远销到香港和南洋。
这些冷冰冰的机器零件,对于沈鸿来说是人生的全部寄托。
“八一三”事变后,日军随即向上海发起了全面进攻,工厂最为集中的闸北、虹口、杨树浦等地最先陷入火海。上海工商业界领袖之一、实业家胡厥文的长城砖瓦厂首当其冲,被炸得荡然无存;其在嘉定的合作五金厂的领班,也在搬运机器时中弹身亡。更为悲惨的是申新纺织厂,开工时突遭轰炸,酿成数百工人悉数遇难的惨案。
位于虹口的“利用锁厂”,很快面临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境地。14日上午,沈鸿和其他几位股东,冒着枪林弹雨齐聚虹口嘉德里8号院的厂房中,紧急召开会议,商讨工厂求生之策。
话没说上两句,头顶上响起阵阵飞机怪叫。股东们连忙伏在地上,一枚枚炸弹顷刻落下,厂房的后山墙轰然倒塌,强劲的气浪喷进来,撞得钢筋铁骨的机器都嗡嗡作响。直到听不到飞机的声音了,股东们这才战战兢兢地从已埋住身体的灰土中爬起来。透过颓圮的后山墙,可以看见原来常去的那家商场,如今只剩一堆焦黑的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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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危急,刻不容缓。机器留在厂房中,后果不外乎两种:一被侵略者炸毁,二被其利用。因此,沈鸿提议马上拆卸机器,零件封装保存,迁入内地。
沈鸿的意见为大部分股东所接受。最终,他们决定让沈鸿带上10套可相互配合的工作母机(即生产机器的机器)零件,迁入内地建分厂,生产机械零件支援抗战;剩下的则分装深埋,以待战事过后重整旗鼓。
此前的7月30日,上海机器五金同业公会主任委员、在工商业界德高望重的胡厥文,便召集同行专门讨论内迁问题。当时的上海工商业界,有人贪恋十里洋场的繁华,有人不愿放弃经营多年的市场,更有人担心路途凶险、损失太大,因此面对内迁各执一词。胡厥文拍案而起,当即表示,自己将不惜任何代价把所办工厂迁往内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大鑫钢铁厂的余名钰、上海机器厂的颜耀秋、新中工程公司的支秉渊、中华铁工厂的王佐才等企业家,也毅然决然投了赞成票。
紧接着,胡厥文与颜耀秋一起代表上海机器同业公会,上书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鉴于国难严重,自愿将各厂机器迁移内地,以应军事制造之需”。
各界人士关于工厂内迁的呼吁一浪高过一浪,加之日寇狼子野心日益嚣张,8月10日,国民政府终于责令资源委员会会同财政部、军政部、实业部共同组织“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简称“监督委员会”,林继庸为主任委员,负责对内迁工厂提供经费、安排路线。
这些信息,沈鸿刚刚从上海机器五金同业公会得到。然而据说申请的有效期限已所剩无几。不容多想了,沈鸿决定马上去找委员会提出申请,其他人负责找来工人即刻拆卸机器。
飞机轰炸一直没有间断。沈鸿这边仅凭着工业公会提供的线索,一点点朝着监督委员会所在的卢湾区找过去,两地相隔10公里左右,危险、困难可想而知;而大本营里,从厂房中抢拆机器的工作,更是难上加难。1937年的《工程月刊》第一卷第一期这样写道:
在炮火连天的时候,各厂职员拼着死命去抢拆他们所宝贵的机器。敌机来了,伏在地下躲一躲,又爬起来拆,拆完就马上扛走。当看见前面那位伙伴被炸死了,大声喊声“嗳唷”,洒着眼泪把死尸抬过一边,咬着牙筋仍旧向前工作。冷冰冰的机器,每每涂上热腾腾的血!白天不能工作了,只好夜间开工。在那巨大的厂房里,暗淡的灯光常笼罩着许多黑影在那里攒动,只闻锤凿轰轰的声响,打破了死夜的沉寂。这是一幅由血泪交织而成的“工业动员图”。
直到黄昏时分,当沈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时,日军的飞机刚刚结束轰炸返航,而工厂的机器仍未拆完。
望着沈鸿低落的神情,股东们已经猜出了申请的结果。
“监督委员会”成立伊始,内迁工作千头万绪,然而兵荒马乱之际,政府无暇为其设立专门的办公地点,无奈林继庸一干人等,只得租下位于马浪路(今马当路)的一家舞厅暂且栖身。
沈鸿奔波了4个多小时,才在卢湾区找到了这家舞厅。纷飞战火的威胁下,人们早已没有了歌舞升平的兴致,如今这里往来穿梭的都是神色慌张、手拿表格的工厂老板。沈鸿也是一脸焦急,边拍着身上的灰尘,边朝人流涌出的地方挤了过去。找了几个来回,终于撞进了主任办公室。
宽大而凌乱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人,左脚被从房梁上垂下的粗绳套高高吊起,脚板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此人正是“监督委员会”主任委员林继庸。连日来为了工厂内迁事宜,他奔走于南市、闸北之间,左脚受伤中毒。医生嘱咐他说,必须要把伤脚挂起不可放下,“否则恐成残废,须割去一足”。
“我要内迁!”沈鸿开门见山说起来意。林继庸则高悬左脚,一边听一边忙着处理桌上成堆的文件,头也来不及抬,末了轻描淡写地甩了一句:“经费有限,工厂规模过小的,不在政府扶持内迁之列。”
内迁经费捉襟见肘这是实情。国民政府一开始只同意下拨15万元。林继庸等人凭借“老关系”从资源委员会处拨借了56万元,这才解了内迁资金匮乏的燃眉之急。因此“监督委员会”只得选择一些关系重大的命脉企业提供扶持,而像沈鸿的“利用锁厂”等一批中小企业只能自费相随。
“凑钱,我们自费内迁!说什么也不能呆在这里等着日本人炸!”沈鸿向股东们讲完申请的遭遇后,咬紧牙关说道。
事已至此,容不得退缩了。其他股东赶紧分头去凑内迁的盘缠,留下熟悉机器零件的沈鸿在工厂指挥装卸。
入夜,此时拆机器如果没有充足的光源,恐怕拆到天亮也完不成;然而,如果点亮灯火,敌机一旦夜间偷袭,势必成为活靶子。“来不及多想了,点灯!”沈鸿一声号令。从来三思而后行的他,这次不得不来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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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别苏州河
沈鸿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几天中,这样的生死赌博一次又一次摆在了自己面前。
首先就是迁移路线的选择。如果跟着大部队走,目标过大,必将遭遇日军的阻击,自己租来的运输工具肯定比不了那些大企业的,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就当了“炮灰”;自行内迁,万一大部队根据时局临时调整了目的地的话,自己即使安全迁到其他地方,也办不了开工手续,建厂参加抗战的初衷可能成为泡影。
为了抗日,沈鸿选择了前者:跟上大部队走。
大部队初步的路线已在8月11日,即沈鸿找到林继庸的前3天定下。那天,刚刚成立的国民政府监督委员会,举行了第一次会议。根据上海民营工厂分布状况,委员会决定:先将机器、材料拆迁至武昌徐家棚集中,然后分别西上宜昌、重庆,北上西安、咸阳,南下岳阳、长沙。上海南头一带的工厂,集中在闵行、北新泾或南市起运。现在闸北、虹口、杨树浦一带者,则先行抢拆至租界装箱,由苏州河或南市水陆起运。
仅仅两天后,“八一三”事变爆发,长江下游镇江以下江面已经封锁。“监督委员会”主任委员林继庸向民国政府报告说:“现长江不通航,车运在商洽中,或用船拖至杭州转赣、湘、鄂,能救多少是多少。”但是,随着车运商洽的失败,火车又被军队征用,陆路运输已然无望,上海与外界的交通唯剩水路一条。
至此,包括获得扶持以及自费相随的在内,一共148家企业,只得听天由命,从水路踏上凶险的内迁征程。
70多年前的这场血雨腥风中的民族工业大迁徙是何等悲壮,今人并未全然忘记。苏智良,上海师范大学历史教授。他的讲述,为记者揭开了那段尘封的历史,沈鸿等人当年经历的诸多惊心动魄的险情仿佛浮现眼前。
8月22日,上海顺昌机器厂开始装船起运,为整个内迁队伍之先锋。25日,上海机器厂的5艘内迁船也载着70余名员工,50余部机床及一批原料出发了。
同样是25日,利用锁厂租来的两条木船,也在苏州河畔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靠岸了。早已等在工厂、心急如焚的沈鸿,恨不得即刻整装出发。
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密织如网。沈鸿只得再次赌一把,期待天黑后能有片刻的间隙。
跟着沈鸿内迁的工人有陈孝良、曹金木、宋定良、沈保全、姜载愉、吴璜、四富,最大的才18岁,最小的只有16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
突然,学徒时的好友黄文钦急匆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他的儿子——18岁的黄海霖。
“阿鸿,让海霖跟你一起去吧。他最佩服你,你以后好好教教他。”黄文钦握住沈鸿的手嘱托。
沈鸿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路上危险得很。”他望着父子俩说。
“我知道,但是如今这么乱、家里这么穷,就算留在上海,我也不能照顾好他。”做父亲的说完,抬起衣袖搌搌眼泪。腼腆的黄海霖低头不语。
“如果天黑前轰炸停了,我们一起去留个影吧。”沈鸿抚摸着黄海霖的头说。
黄昏时分轰炸果真停了。沈鸿和工人们每人照了一张大头照,权当留给上海利用锁厂的一份纪念。随后,雇车连人带满满5大箱机器零件,悄悄运至苏州河。
73年后,记者在海宁史志办见到了这9张已泛黄的珍贵留影。它们本由“利用锁厂”股东张念椿珍藏。张念椿去世前把照片交到女儿张小萍手上,反复嘱咐要妥善保存。如今,张小萍女士将它们完好无损地献给了海宁市史志办,以备筹建沈鸿纪念馆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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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道行路难
待所有零件全部装船、沈鸿一行9人也都到位时,夜已深沉。
午夜后过不多久,前方的船动了,沈鸿他们赶紧跟上,各家船连在一起,悄悄向前进发。
一夜无事。
黎明降临。天亮了意味着危险也随之而来。
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内迁队伍中的船上都盖了树枝、茅草一类的简单伪装,船的四周还要装上钢板来防御流弹和弹片。沈鸿他们钱紧,船身的钢板换成了相对简陋的铁皮。
船与船之间,保持着不低于250米左右的距离。
轰炸最终还是到来了。
中国标准笔厂的吴羮梅曾这样描述:“我们将拆下的机件,装上木船,在船外以树枝茅草伪饰,掩蔽船内物资。各船沿苏州河前行,途中遇到敌机空袭,就停避在芦苇丛中,空袭过去再继续前行。”
记者从当时的《西南实业通讯》查到这样的记载:“在苏州河那段艰苦情形,至今谈来没有不被人钦叹的,天上有敌机的追袭,地上又得想尽办法领护照通过防线,尤以敌机的追炸与扫射,使得迁移工作寸步难行,时时刻刻如过火炮山。”
不幸中的万幸,沈鸿他们的木船没有中弹,但被弹片和其他中弹船体的碎片划出道道裂缝,还有几次险些被炸弹激起的水波掀翻。
几天昼伏夜出,沈鸿他们到达了第一站——苏州。在这里,机器被装上小火轮托运至镇江,然后再转轮船一路驶往武汉。
实业家颜耀秋在回忆这段历史时说过:“我们在苏州、镇江两处都设有运输站,与当地军运及政府取得密切联系,并与上海时通情报。那时因江阴已被封锁,铁路又侧重军运,我们只有循苏州河一条路运至苏州,或取道南市由松江转苏州。初次尝试成功的消息,传到上海后,中国建设工程公司、慎昌铁工厂、康元制罐厂、中华铁工厂、丰益搪瓷厂等的物资都相继采用这种办法急遽运出。”
事实上,从沈鸿他们走后开始,一直都有工厂依照同样的办法陆续出发。
8月27日,有21艘木船载着新民机器厂、合作五金厂、顺昌机器厂及上海机器厂的机器、设备和物资,连同各厂员工、家属160余人,踏上内迁征途。
8月30日,大鑫钢铁厂等更多的内迁工厂纷纷启航出发。
林继庸本来对水运能否成功还缺少把握,而这些内迁工厂的成功使其下定了决心。他说:“取道水运,几经考虑乃决定,此后当源源由此道而行,虽稍缓,但较安稳。其他捷径每有欲速不达之感。”
内迁进程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9月。
9月中旬,国民党空军失去了在上海的制空权,日军轰炸机往来一马平川,轰炸更加肆无忌惮。
10月底,上海闸北一带被日军攻占,苏州河暴露在日军的枪炮之下。不得已,当时的内迁船队只好改经黄浦江绕道松江转往苏州至镇江再往武汉。不久,杭州湾又遭攻陷,松江告急,因此内迁船队又改由黄浦江租装外轮,先运抵南通,再驳装木船至镇江,最后逆水而上到达武汉。
一场空欢喜
历尽千辛万苦,沈鸿等人于9月中下旬随大部队抵达武汉。武汉是当时内迁的主要目的地,上海只有121家民营工厂、总计1500余技术工人和5000多吨物资最终到了这里,其余的尽皆葬身途中。
庆幸虎口余生的同时,沈鸿急着联系政府相关部门,要求立即在当地开工。然而,令他以及所有内迁人员万万没想到的是,国民政府没与当地协调好,提供不出足够可建厂的地方。雪上加霜的是,湖北省政府竟表示在汉所有工厂一律不得减免产销税。
林继庸找有关部门交涉也是无济于事。多数工厂因此无法在武汉立足,沈鸿他们更是如此。冒着枪林弹雨跋涉至此,却原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正当工厂老板们手足无措之时,正在汉口养病的四川省主席刘湘,得知了这一情况。正欲发展当地工业的他,向民营资本家们抛出橄榄枝,又以“凡迁川工厂厂地印契准免收附加税”为优惠条件。
最终迫使工厂再次大规模内迁四川的,还有日益恶化的战局。1937年12月13日,南京被日军攻陷,唇亡齿寒,武汉形势亦愈加堪忧。国民政府工矿调整委员会以武汉有沦陷之虞,正式通知各厂再次启程迁移。
“被困武汉的这段时间,是他人生的低谷,也是他走向高峰的转折点。”沈鸿的儿子吴英这样向记者介绍道。
“当时在武汉的所见所闻,令父亲大失所望。”吴英说,当时身在武汉的众多国民政府官员、当地商贾各色人等,都急着乘船溯江入川避难。在这种情况下,内迁工厂老板们要想尽快得到船只,就得不停地向当地黑白两道的势力行贿。
难道为了支持抗战的内迁,就这样变成了狼狈的溃逃?沈鸿看在眼里,痛彻心扉。他没有足够的钱继续西行,也不愿再这样一味地随大队人马奔逃下去,滞留武汉,一筹莫展。
沈鸿在武汉郊外找了一处便宜的房子租下。工人们看管机器,他则每天都要跑到武汉政府游说,希望能得到批准免税开工以支援抗战。然而,此时的武汉政府官员心思都在继续内迁以自保,即使沈鸿苦口婆心,又有谁会理会呢?
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沈鸿似乎连再赌一把的机会也没有了。
(责任编辑:单晓冰)
他乡遇故交
一扇通向光明的大门正悄然朝忧闷之中的沈鸿打开。
此时,身为《大公报》战地记者的范长江来到武汉,发表演讲、论说局势。
1937年2月,范长江曾到达延安,采访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共高层领导人。在武汉的演讲中,范长江第一次在国内公开了中国工农红军的情况,身临其境地描述了延安的生活。
宝塔山下的军民们自力更生的斗志昂扬与乐观积极,深深感染了骑虎难下的沈鸿。他托人找来一本旧的《西行漫记》,开始主动地了解延安。
一天,沈鸿在三联书店遇到了老乡陈振夏。他乡遇故知。陈振夏是沈鸿在“协泰新”布店当学徒时结识的。那时,他们都追求新知,碰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沈鸿16岁时,利用代表吴经理外出开会的机会,参加了虹口公共租界梧州路、嘉兴路、沙泾路等商界组织的“六路商界联合会”活动。“六路商界联合会”是受1919年“五四”运动的推动而组织起来的,“协泰新”布店是联合会的常委。联合会会址设在一个小教堂里,白天教会搞活动,晚上联合会办夜校。
在夜校,沈鸿、陈振夏哥俩又成了同窗。他们学习了英文和初中数、理、化,还第一次接触到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然而,越来越动荡的局势,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沈鸿、陈振夏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了“五四”运动、“五卅”惨案、“四·一二”惨案等一系列事件。一个深深困扰着他们的问题,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在攸关国家兴亡、民族荣辱的关口,一个渴求知识的青年能够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沈鸿约陈振夏来到武汉郊外自己租住的屋里,两人促膝彻夜、相谈甚欢。
“如今你准备去哪?就这样在武汉一直呆下去吗?”寒暄过后,陈振夏首先发问。
“武汉政府不让开工,我们现在没事干,失业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沈鸿无奈地笑笑。
“我这次来武汉只是暂时落脚,过一阵我要去延安。”陈振夏说道。
再次听到延安这个名字,沈鸿心里竟生出一丝亲切。
“你也去延安吧,到了那里你能为抗日出力。”陈振夏拍了拍沈鸿的肩膀。
几天后,9月25日,中共领导的八路军115师在平型关痛打日本侵略者的捷报传到武汉。国人无不欢呼雀跃。沈鸿开始对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刮目相看。
他怦然心动,当即给上海的股东写信,提出搬迁到西北去的愿望。沈鸿在信中陈述了武汉现状之令人失望——“至此人心依然只顾自己,一盘散沙。”剖明自己为国尽忠之决心——“以国家为第一之旨……生当斯世本无他冀,但愿无愧于己、无愧于国而已。”
股东们很快回信表示赞成,并且委托沈鸿全权处理。
这封决定性的信件,日后被原样誊抄,保留在了上海利用锁厂档案室里。
假道西安
10月份,沈鸿托陈振夏向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打听,延安需不需要机器?
陈振夏给八路军汉口办事处的李涛写信,并附上沈鸿写给他们的一封信。
李涛接到信后,很快派人来找沈鸿。信使对沈鸿说:“沈先生愿意为八路军服务我们很欢迎。”
双方约好时间,沈鸿过江来到了八路军驻汉口办事处。办事处负责人钱之光出迎,拉着沈鸿的手走进办公室。
顾不上过多的寒暄,沈鸿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想到延安去,只是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事情干?”
钱之光听罢,爽朗地笑了起来:“打日本,还能没事干?就怕事情太多,你不睡觉也干不完哩!”
沈鸿一听摩拳擦掌,“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别急别急,先谈谈你们有什么要求。”钱之光说着打开笔记本。
沈鸿想了想说:“机器算是无偿借给八路军的,将来打跑了日本人再还给我就行。再有,我带去的工人要比照八路军的待遇,每月发给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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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钱之光满口应承,同时告诉沈鸿,延安的工业基础很薄弱,带来的机器必须得保证可以独立作业。当即,办事处与沈鸿签下协议书。后来,全国解放后,沈鸿带去的机器早已不能用了,按照机器的价值折合成八千块银元的人民币,还给了上海利用五金厂。
定下协议后,钱之光找来具体负责的赖祖烈,同沈鸿商谈起迁移细节。赖祖烈对沈鸿言道:“现在国民政府的封锁很紧,你要先想方设法拿到迁移委员会准许你迁往西安的通行证,到了西安,我们才能进一步想办法去延安。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赖祖烈的话给沈鸿心里系上了一个疙瘩。沈鸿找到了此时同在武汉的内迁骨干胡厥文,向他购买了一台发动机,以便给自己带来的机器提供动力,使其能够独立作业。凭借对胡厥文的开明印象,沈鸿犹豫再三,还是对他讲出了自己投奔延安的计划。
没想到胡厥文大为赞赏:“你选择的道路是对的,我年纪大了,大动作(指脱离国民党大部队)有困难。你年轻力壮,到了那边为抗日出力,大有作为!”
胡厥文的话给沈鸿增加了信心和勇气。
沈鸿找到驻扎武汉的国民党资源委员会,申请办一张迁往西安的证件,只说要去西安经商,“西安有我汽车界的朋友,我要做汽车配件生意。”面对资源委员会的提问,沈鸿从容答对。而资源委员会的人认为“西安危险,日军有可能很快打过去。要可靠还是去重庆。”
当时国民政府重新划定了由武汉再次内迁的目的地,包括重庆、湖南常德等5处。西安不在其列。资源委员会以此为由拒绝发给沈鸿证件。然而沈鸿锲而不舍,先后5次找到迁移委员会,力陈西安也是大后方、在那里发展汽车修配产业的重要性。
看起来沈鸿决心已定。资源委员会同意发给他迁移证。他们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小企业主会连人带机器投奔共产党。
凭借通行证,果然一路绿灯。
在钱之光的帮助下,沈鸿把所有机器及其他物品总共十几吨货物,塞满5辆汽车运到武昌码头装上船,在国民政府的严密监控下,堂而皇之地运到了汉口八路军办事处,随时准备装上火车一路运往西安。
赖祖烈同沈鸿商量,留下两个工人押运机器,其余的人先行。二人还商量好了到了西安在何处落脚,准备如何应付当地的各色人等。
随后,赖祖烈代表办事处向沈鸿一行提供了火车票、差旅费。带到武汉的8名工人中,只有一人表示不愿意去西北,沈鸿发给一笔遣散费,让他回老家去了。
1938年1月,一行8人兵分两路向西安进发。沈鸿带着5位工人坐火车先到郑州。到达郑州后,一刻不敢耽搁,换乘陇海路直奔西安。
斗智七贤庄
有了钱之光的穿针引线,到达西安后,沈鸿很快就和当地八路军办事处取得了联系,认识了办事处负责人伍云甫、熊天荆夫妇。
出乎沈鸿意料,伍云甫告诉他,目前机器还没运到,他们一行还不能马上住进办事处所在的七贤庄,要设法在外面拖一段时间。
远道而来的沈鸿,竟然吃了闭门羹,难道这将是由沪赴汉遭遇的重演吗?
沈鸿脸上疑窦重重,看在眼里的伍云甫连忙低声向他说起根由。暂不住进七贤庄,是为避免国民党特务生疑。
原来办事处所在的七贤庄,八号是八路军的,七号是国民党的,四号又是八路军的。这是国民党特务机关为了对八路军办事处进行监视而故意隔开的,为了不出纰漏,任何行动都要倍加小心。沈鸿等一干陌生人如果突然出现,势必会引起特务的猜疑。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战在所难免。43年后,沈鸿在建党60周年的纪念活动上,回忆起了这段颇具戏剧性的智斗经历。
为避开特务的耳目,沈鸿命黄海霖为每个工人都买了件崭新的棉大衣,打扮成随行跟包;他本人则西装革履,乔装成大老板。
公文包里揣着国民政府准迁证的沈鸿,胸有成竹地住进了西京招待所。
第二天,拿着准迁证,沈鸿顺利地见到了国民政府陕西省建设厅张厅长,并声称要到此投资办厂。
张厅长一看是中央政府资源委员会推荐来的,自然十分重视,不仅亲自迎接,还陪同他到各地视察、选厂址。而沈鸿眼看着西安的土地,心里想象的却全是到了延安后的场景。
刚到西安后的几天,沈鸿等人出行时,常会发现身后有人盯梢。想来是特务们正在试探。与张厅长接触后,沈鸿又在西安“考察”了五六天,身后的“尾巴”这才渐渐没了。也正是在此时,沈鸿得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密信,机器已经运到,他们可以住进七贤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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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西装革履的沈大老板悄然消失在西京宾馆,所有人换上劳工衣衫,以雇工之名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七贤庄。
沈鸿几个人在七贤庄最后边一层院子里安顿下来。虽说住进来了,但吃饭之类的集体活动都不和八路军办事处的人在一起,以免言谈话语被特务监听。
人在办事处住下了、机器也运到了,可什么时候向延安进发还是未知数。沈鸿整天闷在屋里焦急地打转。眼看已到了大年三十,忽然接到通知:“现在就走,年夜饭也不吃了,马上动身!”
后来才知道,国民党对边区实行封锁,凡是运进边区的物资都要受到严格检查。为了使这批机器万无一失地进边区,就只能趁着过年时国民党军队吃吃喝喝、值班站岗检查比较松懈的时候运出去。
1938年1月30日,延安方面已派了5辆汽车到达西安,秘密停在国民党西安城封锁线外,静待沈鸿一行。
两天后的除夕凌晨时分,沈鸿等人趁着月黑风高,将10台机床和新买的柴油发动机等物品装满5辆汽车,悄然离开西安。
先出洛城,3日后到达甘泉。
途中,一部车子装载的一台8英尺龙门刨床,一路颠簸把汽车的后桥压坏了,只好给延安打电话,又派了一部车来替换。
一路曲折前行,沈鸿一行2月4日安全到达延安。
是日,沈鸿向国民政府陕西省建设厅张厅长写了致谢信,说明已到陕甘宁边区建厂了,以后“如有赐教”,可由陕甘宁边区政府转交。
机鸣宝塔山
延安虽然偏远闭塞,却拥有自由的空气和昂扬的斗志。沈鸿感觉到,这里才真正是自己一展身手的天地。
沈鸿一行带到延安的机械,除去10台车床、钻床、铣床、刨床等母机外,还包括电动机、发电机等9部设备,千分尺等47种194件工具,131支钻头和一些其他工具。虽说都是极其平常的机械工具,但对于几乎与世隔绝的延安来讲,弥足珍贵。
当时延安只有一个小兵工厂,它和沈鸿带去的工人和设备合并起来,在延安城南柳树店建起了“陕甘宁边区机器厂”。沈鸿带来的10台车床都是“母机”——制造机器的机器,此后延安生产的机器都是它们的“后代”。
以这10部机器为基础,沈鸿等人开始制造出一些适合边区条件的、易于搬迁的新型“母机”,并用这些“母机”又制造出了各种机器,如印刷厂的油墨机、纸厂的造纸机、制药厂的压片机、煤油厂的炼油设备等,还设计生产了延安第一台造币机。
现代工业文明的星星火种,在宝塔山下渐成燎原之势。沈鸿把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每天最少工作12个小时。没过多久,工厂规模扩大了,又考虑到柳树店离延安只有15里,可能受到日寇的轰炸,就转移到了安塞县名叫“茶坊”的山沟里,这就是后来远近驰名的“茶坊工厂”。
沈鸿被委任为陕甘宁边区机械厂(兵工厂)总工程师。
粗略估计,8年时间里,沈鸿与工人们共同设计制造了生产军火的各种成套设备134种型号、数百台(套),还为石油、印刷、玻璃、肥皂等13家工厂提供了许多成套设备和重要部件。
毛泽东曾在陕甘宁边区高级干部会议上,对沈鸿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有工业家沈鸿先生自愿以其私有的10部机器迁来边区,为八路军服务,沈先生亦来边区工作。从这时起,又有许多科学技术人员先后来边区工作,使得边区聚集了一批科学技术人才,作为建立工业的指导力量。”
1942年,沈鸿被选为陕甘宁边区军工局特等劳模。毛泽东亲笔为他题写了“无限忠诚”奖状,并称他为边区“工业之父”。5年后,沈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沈鸿为延安带来了现代工业的活力,延安也成为了培育他成长为一名出色工程师的沃土。新中国成立后,沈鸿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是我国第一台12000吨水压机的总设计师,还组织编写了中国第一部《机械工程手册》、《电机工程手册》大型工具书,为我国机械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晚年的沈鸿依旧耕读不辍,直至1998年逝世,享年93岁。在去世前一年,已是耄耋高龄的沈鸿,给海宁的父老乡亲写了封“五一节祝贺信”。老人引用了杜甫的诗句作为信的结尾。寥寥四句,浓缩了他一生追求光明、为国奉献的心迹:
落日心犹壮,
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
不必取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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