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新版电视剧的播出,关于《红楼梦》一书的纷争,眼下也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曹雪芹的《红楼梦》自问世到现在,200多年来不仅出现了数十种版本,而且研究《红楼梦》的“红学”书籍更是数不胜数。
新版《红楼梦》
及“红学”那些书
邱华栋
诠释和过度诠释,似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征。我读过很多红学著作,明显地感觉到《红楼梦》已经被过度诠释了。
北京电视台热播的电视剧《红楼梦》,引发众多褒贬。首先,我不喜欢演员的化装——那明明是戏曲演员的装扮,居然搞到电视剧《红楼梦》的角色上了。其次,我特别厌恶里面的旁白——这或许是听了红学家“不许离原著太远”的主意,结果导致了电视剧本身的重大缺陷。不过,也怪不得导演李少红,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一旦被拍摄成影视作品,和原著都会差很多,都会使人感到不满意的。衡量一部伟大文学作品的标志,就是伟大作品是具有抗拍性的——影视的表现力再强,也是无法表现出伟大文学作品的全部的。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是这样,《百年孤独》是这样,莎士比亚的戏剧也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一个安娜·卡列尼娜和林黛玉,都有自己的一个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影视作品一旦具象成一个人,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红楼梦》,我三十年时间里读过大概五六遍,每次读,对小说和人生的看法都不一样。而且,眼看着“红学”这么热闹,我也读了不少“红学”著作。红学研究蔚为大观,派别林立,山头众多,争论异常热烈,昨天,我还在读台湾人赵同的《颠倒红楼》,他言之凿凿地说,《红楼梦》是曹雪芹他爸爸写的,不是曹雪芹写的。这么不靠谱的猜测也被他敷衍成一本书。还有一位欧阳健先生,坚持认为,脂砚斋就是虚构的一个骗子,他的各个评本都是后人伪造的,也专门写了砖一样厚的专著。这也是很有趣的说法,应该重视,但是信不信,那就看你自己的水平和鉴赏能力了。还有人索性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清朝的历史人物一个个地联系起来,写砖一样厚的书。不过,一个多元化的时代里,对《红楼梦》的研究、诠释、甚至是过度诠释和胡说八道,都应该秉持一种开放的、宽容的态度才好。因为,至少,大家都热爱这本书。
比如,我读刘心武的《“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也觉得有意思。读胡适的《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读周汝昌的著作,到读这本《“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从考证到“索隐”,感到了它们之间的继承和发扬的关系。就我自己读《红楼梦》的经验,我只有一次是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的后四十回读完了,其余几次,都是读到八十回就再也读不下去了,因为,后面续的四十回实在是味同嚼蜡,令人倒胃口。而对《红楼梦》后面数十回的探佚,从胡适考证甲戌本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个时候,胡适就通过脂本的很多眉批和夹评,发现了很多线索证明,其人物命运是与后来印刷的通行本不一样的。由此,才揭开了对《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的探佚的序幕。且不去谈心武师的探佚结果是否真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他那本书,我觉得,最出彩的地方,是年近70岁的刘心武动用了自己大半生的经验,对曹雪芹的《红楼梦》这样一部悲剧之书的悲剧气息的总体把握。因此,他对人物最终命运的解读才有了说服力。你看,高鹗的续书,很多地方很呆板僵硬、腐朽而没有灵气,虽然那个悲剧结局比较靠谱,但是人物命运的安排却并不合理。而刘心武则发挥了杰出小说家的想象力,根据各种手抄本的评语线索,推导出《红楼梦》散佚部分那些令我们牵挂的人物的悲剧结局,让我们看到了和印刷通行本大不相同的一个《红楼梦》:那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人生的大悲剧和大结局,让我们感受到了曹雪芹内心深处的幻灭和绝望,忧伤和难以排遣的失落。这才是最有意思的。
再回到“诠释和过度诠释”的问题上来。这是意大利当代哲学家、小说家翁贝托·埃科一本演讲对话集的题目。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一种残缺美,我喜欢维纳斯那没有胳膊的模样,我想,有一天要真的给她找到了胳膊,我非崩溃不可。因此,《红楼梦》在我内心里永远只有八十回。
《红楼梦》
是言情小说吗
宗春启
怎样理解《红楼梦》里讲述的故事,小说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对于《红楼梦》一书的解读一直存在纷争。
鲁迅先生当年就曾说过:“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毛泽东曾把《红楼梦》推崇为阶级斗争的教科书。他以政治家的眼光,看到了“大观园里的阶级斗争激烈”,认为《红楼梦》“最典型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阶级对立关系”。
站在今天的视角来看,我以为,《红楼梦》里有阶级,但是没有阶级斗争。被填了一嘴马粪的焦大,因为太忠实于主子了。投井自杀的金钏儿,是因为失去了继续受剥削、受压迫的机会;下场凄惨的晴雯,因为她“嘴尖性大”、得罪人太多,更因为她长的像林黛玉,又深得宝玉的喜爱。焦大、金钏儿、晴雯,和他们的主子之间不存在“阶级对立”。
也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民族主义作品,是一篇“反清檄文”。
无论是曹雪芹还是贾宝玉,都是清兵入关的受益者。说他们反清,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且,小说问世以后,得到了包括皇帝、太后等上层统治者的喜爱。难道他们都弱智,看不出书中的反清思想?
有人甚至从小说中“考证”出一部清宫秘史来。说实话,曹雪芹家不过是一个包衣奴才。参与皇子之间争夺皇位的斗争,他家似乎没有资格。
俞平伯先生晚年说过一句话:“《红楼梦》就是一部小说。”这句很平淡然而很有分量的话,否定了那些把《红楼梦》作为历史去考证、去破解的研究方向。那么,《红楼梦》是一部什么小说呢?
有专家认为:《红楼梦》是一曲青春、爱情和理想的颂歌,是一曲行将没落的封建社会的挽歌。这说法听起来似有道理,但恐怕经不起推敲:脂砚斋说,曹雪芹用了十年时间“哭成此书”。试问,世界上有哭着唱颂歌的么?如果说曹雪芹唱挽歌以至于“泪尽而逝”的话,那么他对行将没落的封建社会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红楼梦》是一部“言情小说”吗?这个误区清朝时就有人指出过了。清朝讷山人在《增补红楼梦序》中说:“《红楼梦》一书……反复开导,曲尽形容,为子弟辈作戒,诚忠厚悱恻,有关于世道人心者也。顾其旨深而词微,具中下之资者,鲜能望其涯岸,不免堕入云雾中,久而久之,直曰情书而已。”显然,说《红楼梦》是一部言情小说并不确切!
《红楼梦》究竟是一部什么书,曹雪芹和脂砚斋在小说一开头就反复强调了。最为明显的就是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当风月宝鉴一出现,脂砚斋就指出:“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风月宝鉴两面皆可照人,“此书表里皆有喻也”。看反面,“有济世保生之功”,但是“千万不可照正面”。当风月宝鉴被烧之时,“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红楼梦》就是风月宝鉴;风月宝鉴就是《红楼梦》。正面,讲的是风月;背面,讲的是死亡。作者、批者,都强调:一定要看背面。
看背面,可以看到小说里一些人物的死。而每个人的死,大都可以和他(她)的过失、错误联系起来——当然,判断这些错误的尺度,是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女主人公林黛玉,身上有许多大家闺秀不应有的缺点,在史湘云和薛宝钗的对比反衬之下,她的这些缺点愈发明显。而她最大的错误,是不该动情:“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贾母语),最后被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所抛弃而惨死。“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痴迷什么?看破的又是什么?——情。
有一个例外是迎春。她的死,是她父亲造的孽。
主人公贾宝玉之亡是政治层面的,因为他不读书,最后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穷困潦倒的废物。“此系身前身后事”,小说写的是作者的亲历。作者在痛心疾首地批判自己、忏悔自己。有些学者把贾宝玉当做正面人物来看待,甚至把他说成是一个觉醒的先进青年,这实在是误解作者的用意了。
贯穿整部小说的,是贾氏家族的灭亡。宁国府亡于不法;荣国府亡于奢靡。
所以,《红楼梦》不是言情小说,而是一部用当时的道德准则劝诫世人的教科书:豪门贵族,不要学贾府;纨绔子弟,不要学宝玉;千金小姐,别学林黛玉——否则,没有好下场。这才是小说作者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