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上半场：此一江湖，彼一江湖

　　9月6日早晨8点半，当Sala Darsena的银幕上出现“夹边沟”三个中国字，在场的中国媒体几乎都倒抽一口冷气—除去金狮奖最终花落谁家，每年威尼斯电影节最大的悬念就是：主竞赛单元的最后一张入场券究竟属于谁，而现在答案终于揭晓—王兵电影《夹边沟》。读过作家杨显惠“夹边沟”系列作品的观影者，早已了解其1960年前后“大饥荒”记录的酷烈，难以想象饿殍遍地的残忍如何在这部依据《告别夹边沟》改编的电影里呈现；而没有读过原著的人，也难免惊叹：我的天，惊喜电影竟真的再次归属中国！

　　回想2006年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就是在最后一刻以惊喜电影的身份现身水城，最后力夺金狮；而2008年的杜琪峰也是携《神探》于电影节开幕后才神秘亮相；如今王兵《夹边沟》的出现，简直可以与前述现象形成“两年一轮回”的序列。连中国人自己都忍不住想：马可•穆勒主席对华语电影的着意扶持与偏爱，会不会太过明显？

　　马主席“振兴中华”

　　时代周报记者注意到一个颇有意思的细节：就在9月1日下午5点，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开幕红毯仪式的两小时之前，马可·穆勒在电影宫附近出现，胸前还挂着一块镌刻着中国字的链牌—走近了看，小小方形银牌上的四个字是“振兴中华”。及至正式的开幕典礼，老马换上裤腿有蓝丝绒边线的礼服，胸前的链牌已悄然不见。

　　人人都说老马是太好的公关策划人与社会活动家。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去年颁布大额削减公共资金的政策，威尼斯电影节也未能幸免，经费骤减。此一意大利电影业的严峻时刻，一位长袖善舞的幕后推手尤显必要与难得。

　　然而尽管马可·穆勒为厉行变革而殚精竭虑，一艘如此老迈、朽旧的大船要在威尼斯的狭窄水道里完美掉头、不磕不碰，依然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8月31日傍晚，距离电影节开幕不足24小时，记者看见电影宫外依然物料堆积、会场筹备与布置仍未就绪。开幕红毯星光惨淡，虽然马可·穆勒破天荒地邀请来三部兼顾各种口味的开幕电影—芭蕾惊悚片《黑天鹅》、纪念李小龙七十冥寿的《精武风云》、罗伯特·罗德里格兹血肉横飞的B级动作片《弯刀》，从黄昏一直铺排至半夜，但欠下的人情终归要还—每部电影都得单独安排红毯，等到官方正式的开幕仪式，反而只剩下评审团主席昆汀·塔伦蒂诺和“黑天鹅”娜塔莉·波特曼来撑场面。

　　9月3日一场暴雨后，电影节主会场的ground层骤然进水。一个头戴鸭舌帽、像极了从意大利黑白老电影中直接走出的摄影记者，在大理石地面一个巨大的水坑前连摁了半个小时的快门—镜头瞄准的是所有不得不踮起脚尖、蹑足进出的媒体、受邀嘉宾。三层的媒体室也因为进水而关闭半天，等到终于重开后，很多记者发现原先存放于媒体室公共电脑上的资料、稿件都再也难觅踪影。如果发挥一下电影式的想象力，我们眼前简直可以出现一幅超现实的画面：所有的字都飞出电脑屏幕，被冲到了亚得里亚海里。

　　联想马可·穆勒胸前那块如此富有“国际主义”情调的链牌，我们似乎从中体会到了马主席更多的自我励志。中国功夫片里极易泛滥的民族主义情绪以及江湖凶险的慨叹，会不会也多少映射进马主席此刻的内心？

　　华语电影组团捧场

　　开幕一周，为期11天的威尼斯电影节日程已然过半。这一周里，所有中国记者最大的感受就是疲于奔命—本届电影节的前半场，华人名导、明星简直撑起了红毯的一半星光，牵扯掉记者的大部分精力。再加上影展放映安排过于紧凑，一天最多时记者需连看三场不同的竞赛电影，总时长将近八个小时—用废寝忘食来形容毫不夸张。

　　记者室里每晚最迟收工的必定是中国人。尽管最初公布的竞赛片里中国电影只有一部徐克的《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但作为首日三部开幕大片之一的《精武风云》带来刘伟强、甄子丹、余文乐，吴宇森监制、苏照彬执导的《剑雨》又有杨紫琼、吴佩慈站台，此外还有3D单元的彭氏兄弟惊悚片《童眼》、展映电影关锦鹏的《用心跳》、张曼玉出演的英国实验作品《万层浪》，整个一“香港电影代表团”。

　　如果不是威尼斯，《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精武风云》、《剑雨》三部功夫片此刻应该正在内地展开宣传鏖战。同是国庆档上映的电影，又都需叫卖身手拳脚，白热化的票房竞争可想而知。从这个意义上看，此刻的威尼斯也像一个热身赛场，选手们不远万里飞来拉练，强健体力与意志，好在几周后抢夺票房的真金白银。

　　在马可·穆勒的精明策划下，中国电影显然扮演了本届威尼斯电影节最重要的话题制造者。《精武风云》试映后，记者室里的外媒记者纷纷在电脑上敲下“陈真归来”的大标题，与李小龙曾对此角色的经典演绎对照，大书特书；9月2日、3日延续的“吴宇森主题”无需赘述，一场“终身成就奖”颁奖同时也将主竞赛单元导演徐克捆绑曝光；《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制片方华谊兄弟甚至于9月6日晚在丽都岛豪华昂贵的Excelsior酒店搭起一个“梦回唐朝”的酒会场子，做足“我就是来做买卖”的架势。

　　王兵《夹边沟》的登场，以及地平线单元黄文海关于信仰重建的纪录片《西方去此不远》，构成另外一种话题。

　　在《夹边沟》试映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西方记者的第一个提问就是：“这是否一部政治性的电影？”王兵回答说：“既是，也不是。是，因为它没有回避我们过去发生过的不好的事情，一定会被这样解读；不是，是因为在我看来所谓的政治电影是为了揭露和抗议，而我完全不想揭露和抗议什么，只是尊重过去，为了我们所建设的未来能够更加公正，更加自由。”

　　动物的凶猛与优雅

　　但剥离掉全部话题，本届电影节的选片也的确精彩，被认为远优于今年5月的戛纳。主竞赛单元入围导演平均年龄不足47岁，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中生代加冕大战。不要抱怨大师缺席，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给人的鲜明印象正是：江山代有人才出，数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回顾总结6天来已经放映的14部争夺金狮的电影，忽然发觉组委会选择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黑天鹅》作为第一开幕片是何等的贴切。当娜塔莉·波特曼于芭蕾舞台上长出一根根黑色羽毛，优雅的双臂瞬间变形成翩翩展翼，仿佛正预示着未来6天黑暗影院里的“动物凶猛”：天鹅、林莺、猴子们纷纷出场，扰乱人世心魂。

　　依据9月7日的电影节场刊，目前已试映的主竞赛单元14部电影里，《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以7.6分的平均分值高居榜单第一。这一分数，来自21家国际媒体资深影评人的观后回应。但其他“被代表”的媒体人，却似乎对这一打分不以为然。《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首场媒体试映后，时代周报记者随机采访了周围的观众，一位意大利电影记者说：“我喜欢它，可是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是主竞赛电影—放在非竞赛单元更合适吧？”另一位从业超过十五年、表示自己是徐克与刘德华拥趸的日本独立影评人说：“我还是爱徐克，可是，这部电影依然太徐克了，没有什么惊喜。”她还提到《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占很重分量的特效制作：“那些特效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些画片，贴在了荧幕上，并不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刘德华在新闻发布会上爆料说，徐克让他演的“狄仁杰”其实是一只“猴子”，而且这只猴子也就像徐克本人。在专访时徐克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猴子的意象指的是每个人心里无法捉摸、无从控制的动物性本能，“你会被这些本能指引，做直觉的选择，或者奇怪的举动。”

　　而依据本报记者的直接体验，综合现场华语媒体、影评人的观影反馈，以及Indiewire等专业电影网站的报道，之前甚少被人关注的俄罗斯电影《沉默的灵魂》得到了最一致的好口碑。这部以诗意的纯净、极具原创性的影像语言和叙述方法，探索莫雅人古老文化传统的电影，尽管只有短短75分钟时长，却予人“一日长于一百年”的厚重绵长体验。Indiewire形容此片的开场“令人凝神静气，屏住呼吸”。镜头始于自行车后座上两只困于笼中的鸟，鸟笼是木制的，骑行者颠簸穿过森林，身后的林间路渐行渐远—恰似鸟儿们眼中的世界。在这一切生机勃勃的头顶，俄罗斯的天空很重很低。然后，电影里的叙述者艾斯特出场了。他开造纸厂的朋友麦仑新近丧妻，两个男人要一起将这死去女子的尸体送往本民族的圣湖水葬。他们是古老的芬兰-乌戈尔语族，迁徙至此几世纪，依旧代代传承自己的文化习俗。两个男人静静地为女子拭净身体，就像在安抚自己骚动的内心；他们在她的私处绑上丝带，这丝带恰似林莺柔软的羽毛，将牵引亡者的灵魂归至生命的源头……旅程开始了，你明明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却依然为每一个镜头的美和意外震惊。如梦的回忆氤氲于横跨大陆的旅行。当朋友将亡妻的骨灰撒向湖面，艾斯特恍然看见童年时的自己，如何与热爱诗歌的父亲一起将早逝的母亲送走。林莺破笼而出，受惊的麦仑把车开进了湖里，终于魂归妻子的怀抱；而幸存的艾斯特，则重寻被父亲抛入湖里的打字机，皈依于诗—莫雅人的魂灵。

　　短短数日，记者一面目睹生命与历史的如此之重，转身迈进另一间影院，又将体验数小时灵魂出窍的存在之轻—世界的真相如此具体地展开在你面前：索菲娅·科波拉电影《在某处》里富足、无聊、空虚的过气明星，《少数幸运儿》里做换妻游戏寻找幸福与性福的中产夫妇，《米拉尔》里制造恐怖袭击的巴勒斯坦女护士、被蒙头吊起鞭打的少女，以及《万层浪》里随北威尔士沉船葬身海底的中国偷渡客，他们真的都属于这同一个世界。我们的绝境，从未消失，无论外在的，还是内心的。此一江湖，彼一江湖，迥异的世界在水道蜿蜒的威尼斯短暂汇流，或许，这就是电影节在生意与名利之外真正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