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收藏家要有公益心

章立凡先生是北京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不仅因为他是著名民主人士章乃器先生之子，更因为他那些笔锋犀利的文章，他是当前我国为数不多的独立知识分子之一。

由于章家是北京著名的收藏世家，章乃器先生曾把家藏的2000多件文物无偿赠给故宫博物院，章立凡先生也是当前我国收藏界的著名专家，所以笔者专程采访了章立凡先生，想听听他对当前我国收藏界的看法。

笔者：请您谈谈对当前中国收藏界的看法。

章立凡：虽然现在收藏很热，但社会却很缺乏收藏文化。现在收藏界相当部分人只能叫做收藏者，而不是收藏家。

笔者：收藏者与收藏家有什么不同？

章立凡：收藏的方式、观念和目的都有很大不同。过去的收藏家并不轻易收东西，一旦收藏就不轻易出手。收藏家重视藏品的系统和规模，甚至有人专门收藏一个门类的藏品就有百余种。收藏家需要学识，他收藏东西并不在乎是否能很快获利，而是重在藏品的文化价值。

现在一些收藏者功利性很强，收藏就是为了赢利和炫耀财富。他们收藏就跟炒股票和倒服装一样，总想着低进高出，快速获利，并不长期持有。这些收藏者类似倒爷和暴发户，没有什么文化品位可言。

笔者：请您谈谈艺术收藏的主要标准。

章立凡：真正的艺术收藏有几个标准。一，门槛高，收藏家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二，要有相当的财力；三，变现能力差。艺术品不是股票，不那么容易在流通中获利，其变现程序很复杂，要通过拍卖等渠道才能变现。

笔者：既然门槛很高，那么现在收藏的风险是否很大？

章立凡：法律并不禁止高仿品进入文物流通，买文物又是个专业性极强的眼力活儿，没法子找后账，所以文物收藏的风险很大。就是专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专家有专家的毛病，就是死不改口，不能自己否定自己。有个很有名的老专家就因为一次走眼把赝品看为真品，最后郁闷而死，把一辈子的名声毁了。现在有的专家只要给钱就鉴定，文物鉴定也充分商品化了。

收藏最好有平常心，不要太功利，碰到好东西，就是缘分。即使买了件赝品，只要有艺术价值，只要能给你带来欢愉，也不必太在乎得失。

笔者：现在许多价格极高的文物藏品，是否反映了藏品本身的价值？

章立凡：现在许多藏品的价格是被人为炒上去的，而一些很有价值的文物藏品倒没有行情。藏品价值与价格之间的扭曲，是与交易者的整体文化水平不高有关的。

现在明清时期的彩瓷价格被炒得很高，因为其俗─彩瓷亮丽的外观迎合了许多人的品位，尤其是暴发户。宋代以前的高古单色瓷器倒没有行情，往往被忽略。出现这种现象，一是因为买家不具备鉴定这类瓷器的知识结构，二是缺乏鉴赏这类瓷器的文化，他们觉得单色瓷不如彩瓷抢眼。

上个世纪50年代以前，收藏家买文物不是单纯看外观是否好看，那时有眼力的收藏家往往更喜爱单色瓷，因为其色泽更自然，有经过炉火烧炼形成的天然风格。当前彩瓷藏品升值快，造假也应运而生了。有人请我去看他收藏的大批彩瓷，可惜没一件真正有价值。

笔者：收藏家的价值观应是什么样的？

章立凡：真正的收藏家并不计较文物的行情和价格，看到有价值的东西节衣缩食也要买，他们注重的是收藏的历史、文化、艺术价值，不太在意文物的品相，有些残破的文物有很高的历史价值，这样的文物现在的收藏者可能不买，但真正的收藏家一定会买。商品社会，造成了当前收藏界「重品相轻文化」的收藏观。

现在许多收藏者喜欢告诉别人，这东西买时多少钱，现在又值多少钱；甚至有人为了让收藏快速升值，与拍卖公司勾结做局，找人举牌抬价自己把东西买回来，然后拿拍卖记录找抵押公司把藏品抵押变现。

笔者：请谈谈您父亲的收藏。

章立凡：我父亲的收藏始于四五十年代。那时社会动荡文物不值钱，许多文物从破落贵族家里被卖出来，北京的隆福寺、东大地等地方都有文物流通的民间市场。那时这些地方叫鬼市，因为败落人家为保住体面卖家藏都是天没亮的时候去交易，太阳一出市就散了。那时父亲买了许多流落到地摊上文物。当时卖古玩的主要还有两个地方，一是在古玩店，集中在琉璃厂一带；二是走街串巷打鼓叫卖的。

父亲收藏很注重系列和历史代表性，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他陆续向故宫博物院捐献了2000多件文物。他的收藏年代跨度有几千年，最早的藏品年代是青铜器时代。收藏门类非常宽广，类别有礼器、祭器等，材质有玉、青铜、牙雕、瓷器等。父亲收藏中一个曾展出的古代量器，可能不太值钱，可是有很重要的历史价值。有的藏品外观不好看，但很有某一时代的文化代表性。故宫博物院院长认为，父亲的收藏年代跨度之广和门类之全很少见。父亲从不认为收藏是他个人的财产，他认为收藏是社会财富，等收藏到一定规模就交给国家。但收藏家也怕捐献后收藏被拆分，收藏系列一被打乱就容易失散了。

父亲的朋友中有许多大收藏家，都是把自己的收藏全部捐献给国家。他们不是被迫捐的，而是自己主动去捐。当年收藏家张伯驹买了那么多价值很贵的字画，最后提个目录都捐献给了国家。他说，这些东西我已经把玩过了，留在我手里不如去博物馆，世家子弟才能有这样的心态。叶公成的捐献都在上海博物馆。那是中国最早的博物馆，是中国大民族企业家捐钱建造的。这就是中国企业家和知识分子的境界，有文化传承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境界。要不说，贵族就是贵族，不是暴发户。

笔者：当前收藏文化的功利性是否与社会财富观有关？

章立凡：中国的财富观从上个世纪 50 年代生成了很大变化。解放后实行一大二公，全国财产都集中在一个容器中，土地、资本等财富都装进这口「大锅」，改革开放后实行了市场经济，许多人又急着从「大锅」里捞取财富，由公有变成私有；物极必反之下必然私欲膨胀，公益心也就变得非常弱化了；贪官多是苦出身，就因为从小穷怕了特别贪婪。

与以前的大收藏家相比，现在许多收藏者的占有欲太强。有一次被一位老板请去看他的收藏。为了安全他专门修建了地窖，藏品都锁在地下的铁门里，又怕丢了又怕损伤。因为占有欲太强，许多收藏者活得很累。

我觉得这样的收藏方式对收藏品不公平，对社会也不公平。收藏品锁在地库里不见光，你觉得是财富，可是这收藏别人看不到，文物也得不到被人欣赏的机会。更可悲的是，这文物可能还是假的。

笔者：请谈谈您与收藏的缘分。

章立凡：因为过去家里曾有丰富的收藏，父亲给我讲过许多收藏的学问，我也把玩过不少有价值的收藏品，这已经是缘分，后来赶上了非常年代，这些东西都走掉了，走了也就走了。

我不专事收藏，欣赏而已。我欣赏文物有愉悦感，即使那些藏品不属于我。我认为文物收藏不过是经手而已，人死后什么都带不走，所有的收藏不过是临时在你家里住一段时间而已。在这之前，她不知走过了多少年代，经过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如果文物有生命，她保存的信息量之浩瀚真是无法想像！收藏很少能传三代以上的，将来有一天你不在世了，文物却会继续在世界上生存下去。你不过是曾经给这件文物又增加了一些信息而已。

现在我兴之所至偶尔收藏些有意思的小东西。收藏的广义可指一切有收藏价值的物品，比如邮票、奇石等，文物收藏仅是收藏的一个门类。我有一个电灯泡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亚浦里灯泡厂制造的，这家民族企业的老板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这个名为「亚司令」的品牌居然现在还能亮，是个工业时代的文物吧！我在全国各地旅游时，发现好的印章石也会买一些。我的收藏不带任何功利性，可以算是收藏界的一个居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