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跟战前绸缎一个价 大清末年的战地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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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至1905年，日俄交战，蹂躏的却是中国东北的土地和人民。本文讲述的是战争期间，中国红十字会的前身、“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成员吴寿宽等人在东北救灾的故事。那时国力的衰弱、重重的困难、荒谬的阻力，今天看起来真是让人感慨万千——特别是在经历了汶川地震之后。

本文虽有虚构笔法，却是史实，资料来自《中国红十字会历史与工作概况》、《〈申报〉关于红十字会初创与活动的报道》、《大清时期中国红十字会活动成绩》、《红十字会日记摘存》等，均见《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你们的，护照的有？”

皮靴橐橐地响。杂乱的，由远及近。经过门口的时候，似乎迟缓了一下，终于还是踏了进来。

门开处，十几个日本官兵，为首的佩着中尉肩章，留着威廉式的髭须，威严地扫视着房内的人，用低沉的、不纯熟的汉话喝道：

“你们的，护照的有？”

同行的人都紧张地看他。这个微胖的南方人，仔细看，额上和同伴们一样，也沁着细细的汗珠。但因为负着领导的责任，他比别的人要沉稳一些。

“要什么？”他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护——照！”中尉戴着军用手套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方块的证件。

他突然想到了答辞。“护照？没有！”

中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手无意识地从腰间的指挥刀上掠过。

“我们如果到贵国去，当然要护照！现在去的是辽宁，是我们大清国自己的地方，要什么护照？！”他比日本人还要理直气壮。

中尉有些懵，转向身后的通译。通译赶紧哇啦哇啦，讲了一通。中尉明显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突地一挥手：“开路！”

日本兵一涌而出。屋里的人一时都还反应不过来。他则慢慢地坐下来，摸索怀里的汗巾。“好险！”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急智。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

这一行人来自上海。为首的叫吴寿宽。他们是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特派会员，到东北帮助救济难民。

中国红十字会的成立，最初倡议于光绪三十年正月，当时的名称叫“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发起人有沈敦和、施子英等，《告白》和《章程》刊于是年正月十七日（1904年3月3日）《申报》上。3月10日，沈敦和与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出面，邀集中、英、法、德、美五国董事，讨论成立“上海万国红十字会”。

李提摩太当众宣讲本会成立缘由：新近东北爆发了俄日战争。开战前，日本派船前往旅顺、海参崴等处救出本国侨民及别国洋人。开战后，清政府也曾拟派船救出中国居民，但俄国人已经封闭各港口，不许别国船只驶进。由于清政府表示在日俄战争中“保持中立”，所以不便由官方派员交涉。唯有民间成立红十字会，用以拯救中外难民。李提摩太同时宣布，他日前电询当时避难于辽西牛庄的西方传教士们，能否协助救护，传教士已复电表示同意。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于是日成立。因为中国尚未加入日内瓦条约，所以暂时不能采用“中国红十字会”的名目，只能采用现名。红十字会事分两头：上海总会在海内外大举募捐，同时在牛庄成立分会，救助东北被难人员，总会并分批派出会员赴东北办理救难事务。吴寿宽一行，就是较早派往东北的会员。

“不会看地图不说，连东西都分不清！”

他们并不是没有想到护照的问题。阴历五月初四（6月17日），吴寿宽到京师外务部，请领中、日、俄三国护照。不料护照领下来，上面写明“持护照人照准在辽河以西行动”。

“这，这不行啊！”吴寿宽急了，“大人，‘辽河以西’能否改成‘辽河一带’？”

发照的部员倒还和气：吴大人（吴寿宽是个候补的知县），这句话是日本人注上去的，人家在辽东打仗，当然不能让咱们随便溜达对不？

吴寿宽跟他说不清楚，出门叫车，赶赴日本使馆，交阅护照，同时提出，能不能查阅按照底稿。日本使馆人员答应了。一看，只有“审核照准”字样，什么“辽河以西”，分明是外务部自己瞎添的！

“唉！”吴寿宽回到下处，拍着桌子叹息。“诸位，我算知道咱们国家外交为何老是失败，老是失败，这不怨人家，你们看看这事办的！他堂堂外务部司员，不会看地图不说，连东西都分不清！”

辽河以西，本来就是中立地，不归日本人管。辽河以东才是战区，红十字会宗旨是救护战地难民，不去战区，救个屁啊？

所以吴寿宽见到日本军人查验护照，只能说没有，要是拿出护照，马上就会被赶回辽河以西，还不如没护照呢。

吴寿宽的说辞见了效果，日后出关的红十字会会员，都这么说——“中国人到中国地盘，还用护照吗？”日本兵居然一一放行。

“刘菩萨”的功劳

吴寿宽在日记里写道：到了辽东，才知道事情有多难办。首先，救灾物资运不进来，运进来也发不下去。

好在他认识了刘寿山。

刘寿山，山东人，在辽宁盖平（今盖州）开设商号，主要做俄国人生意。庚子年闹义和团，团民到了盖平，有人指控刘寿山是汉奸，他被抓进黑牢，不日处决。俄军打进辽东，把刘寿山放了出来，并派四名士兵保护他。俄军进城，奸抢三日，无恶不作，刘寿山带着保护他的俄兵，到处救护，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家业。后来，他找了俄军里的老相识军官，花钱通融，半夜，将数百名年轻妇女吊出盖平城。再后来，他又说通俄军在盖平的统帅，开城放出老弱民众数千人，盖平人称刘寿平为“刘菩萨”。日本人来了，又将刘寿山抓了起来，待得知晓他的声望后，立即开释，还委任他当了区长。

吴寿宽结识了此人，就一力委托他办理救济诸事。当时日军实行海禁，红十字会从关内发来的赈灾粮食，如果由营口车运，旱道一百八十余里，价钱昂贵不说，一时间哪里去筹措那么多大车？刘寿山帮吴寿宽向日军交涉再三，才获得允许，雇船运粮，从山东沿海岸运往辽东，不但快捷、省钱（“节省车价一万余串”），而且可以“沿海放粮”，救活了多少海边嗷嗷待哺的灾民。

稻草竟然跟战前的绸缎一个价

吴寿宽又来到了辽阳分会，那里以前是俄军的战地医院。“后四进厢房收留受伤兵丁暨难民八九百人，瘟疫流行，朝发夕毙”，几名洋医生根本不敢到会，还劝吴寿宽等人迁避，可是能迁到哪儿去呢？不几日大雨滂沱，院中积水尺余，他们挖沟排水，水退之后，才发现水将院里浮土冲去，满院都是累累骷髅。

据以前的工人说，俄军战败后，把战死军人的尸身焚毁，头颅则埋在院子里，准备战后运回本国。现在被雨水冲开，臭气难闻，而且极易引发大疫，红十字会只好出面雇人，把这些头颅埋在城外的高坡上。

来东北之前，吴寿宽听说俄国把东北糟蹋得厉害，似乎日本人还“文明”一些。到了实地一看，完全不是这样。“日军不用帐篷，到处与民杂处，将老幼撵出，壮者留作苦工，奸淫妇女，无所不为，控诸司令部，亦不闻问。”而且，从前俄军购买食用等物，虽也有强抢赖账等行径，多少让当地人能有些薄利。日军一到，强令改用日本的“军用手票”，不准现洋通行，违反者立遭吊打，死者无数。辽东一带被榨逼得灯枯油尽。

这一来，物价飞涨，可想而知。吴寿宽经历过江南的战乱，但也没想到鸡蛋会要二角银洋一个！更没想到稻草会跟战前的绸缎一个价格！

会所在城东，离州署约三里远。吴寿宽为了节省经费，往来都是步行，这样每月大概可以节省一百两银子。可是辽阳的风气，官气奇重，不断有嘲笑与冷语传来，说他堂堂一个“特旨即用”的七品正堂，天天步行，官体何存？吴寿宽在日记里悲愤地写道：“余节省此款，可以多救几人，尔等不知感激，反而笑我，天良何在！遭此浩劫，诚不枉也。”

英国人魏诗伯德，负责万国红十字会在辽东的物资分配。他来到辽阳，找到开战以来一直驻此的本国同胞、医生白大夫，询问辽阳灾情。白大夫几个月都未曾下乡，仅仅听到教民的传说，就判断“辽阳无灾”。魏诗伯德又去问吴寿宽，吴说，日俄在此开战，已历数月，如果无灾，要红十字会做什么？他要求立即电告总会和各处，详告灾情。

白大夫听说此事，来到辽阳分会，大吵大闹：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几个月，难道不比你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官员清楚灾情么？

一个说无灾，一个说灾重，魏诗伯德好生为难，不敢发电。吴寿宽就说：红十字会会员有独立发电之权，本不必与外人相商，不过既然真相难明，魏先生可以下乡一查，便知虚实。

几天后，魏诗伯德返回辽阳，一见面就握住吴寿宽的手：“You are a good man（你是个好人）！”

吴寿宽听了通译传话，微笑着道：“白大夫其实也是好人，只是他没有见到灾情罢了。”魏诗伯德返回营口，即电营口和在天津的直隶总督袁世凯，称吴“办事结实”。

“诸君共事年余，尚不见谅，遑论其他哉！”

吴寿宽在辽东呆了十几个月，才回到关内。此次红十字会东北救灾，募款数十万，救运难民据说有数百万之多，令他十分感奋。不过，他郁闷地发现，即使在国人办的报刊上，也存在着对红十字会的诸多质疑。

比如，吴寿宽在辽期间，北京旨在“开官智”的启蒙报纸《中华报》发表头版评论《东三省救济问题与万国红十字会之关系》，称：“红十字会者，以救济负伤之战斗员为主，而推及于非战斗员，而战地难民救济问题，则专属于在战地之中立国人民，其宗旨本不同，其性质自各异。”而内地的绅商士民，“思想幼稚，漫不加察，浑二者而一之”，不管其中歧异区别，一概交给万国红十字会，而红十字会的主持者，也认为难民救济为其分内之义务，将捐款一律收纳，并不管自己“无其性质与其资格，而强冒其名”，评论者哀叹说，“吾为三省灾民悲也”。

该报尤其质疑的是，国内绅商士民的捐款，合计有五十万两之多，还不包括皇太后拨发的内帑十万两，目的全是为了此次东三省战乱救济，而从红十字会的章程来看，他们只会用此款的三分之一或更少来救济难民，其它捐款将“留作会中公积金，以期本会实际发达”，评论者指出：这样不是与捐款者的本意不符吗？

而且，《中华报》根据东北各地的特约通信报道，指控说“红十字会各大人皆惮于车马，仅于冲要之城镇设局敷衍，东北僻乡有未知红十字善会之名者，亦可慨矣”。

吴寿宽觉得这种说法与自己的经历不符，而且，红十字会救运难民，发放物资，都有据可查呀！

可是，他确实不知道所有捐款的使用情况，也不知道东北其他地方的救灾情形。一年以来，同行者有怪他“官体不尊”的，有怪他“临渴掘井”的，还有人怀疑他侵吞公款的……他曾在日记里写：“诸君共事年余，尚不见谅，遑论其他哉！”办义赈数十年，确实没有比这次红十字会之役，更为冒险劬劳，更为无处诉苦的了。

回想起那次白大夫坚持说“辽阳无灾”的往事，他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作者简介

杨早，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