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遗址小记

2015-08-31 13:24:14 作者：庞壮国来源：中国文化报已浏览次

　　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我活了六十五周岁。就差五年，没赶上我的父辈、爷爷辈欢庆胜利的大喜日子。胜利这个词当时有另一个称呼，叫做“光复”。我的父母一说到赶跑小日本，就爱说“光复”。我妈说，“光复那年，我在绥棱参加了革命，在福利院当老师，成天背着你姐上课。”我爸说，“刚一光复，我跟着一个延安老八路，到了北安。《黑龙江日报》创刊，最早是在北安。我扎着皮带，皮带上还别着一把撸子（手枪）呢。”

　　抗日战争我没见识过，可是抗日战争遗迹、遗址、奇闻、轶事，生平里点点滴滴见过、听过、触摸过。

　　我十八九岁在龙门农场当知青，二分场、场部、七分场都干过。龙门农场在伪满洲国名叫龙门县，位于小兴安岭西麓，紧挨着孙吴县。孙吴县附近的山丘被掏空，被水泥钢筋建筑成日本关东军的胜山要塞。龙门县则修筑了一个方圆十里的飞机场。

　　那个飞机场在绿树荒草的覆盖下，白色的残破体表依然在阳光下闪烁着支离破碎的白光。飞机场表面，每隔五六步就是一个炸弹坑。炸弹坑直径三四米，坑深也得一二米。坑底长出了小杨树、小白桦树、小柞树，蒿草簇拥在小树下。

　　我们知青来到残破的飞机场上，用撬棍、镐头，整制成枕头大小的水泥块。再把水泥块搬抬到二十八马力胶轮拖拉机的拖车上，拉回七分场，拿它砌猪圈、砌羊圈。

　　那些遍布龙门飞机场成百上千的炸弹坑是苏联红军创作的风景。破费了不少钢铁和炸药，目的就是让这个飞机场彻底死亡，一百年都不能使用。飞机场的尸骸碎块，质地坚硬的混凝土，给龙门农场的母猪小猪肥猪筑起了屋舍。

　　我三十来岁在《嫩江日报》副刊部当编辑的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幸跑到甘南县境内，见识了查哈阳大渠。日本统治时期，在甘南县强占农民土地，所谓日本开拓团就在查哈阳横行霸道。为了种水稻，用中国劳工的血肉之躯修筑了查哈阳大渠。我采访当地老农，老农说，小时候，远远听见木头棒子砸凿人的皮肉的噗噗声，紧接着是爹呀妈呀的嚎叫，那是日本监工拿大棒子对中国劳工施展淫威呢。查哈阳大渠至今还灌溉着查哈阳农场的水稻田。老农还说，鬼子投降的前几天，一个裸体的浑身焦绿黢黑的劳工，黑夜爬到他家门口。他家把劳工藏到菜窖里好几天，鬼子滚蛋了才敢出来见人。

　　海拉尔北面有一个山丘，当地人叫它敖包山。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和四川诗人鄢家发细雨中从陈巴尔虎旗徒步走到海拉尔，就在敖包山顶部俯瞰过五彩积木似的海拉尔小城，那时候脚下的敖包山是一片白沙滩。一个策马奔来的牧人在我们跟前勒住马，告诉我们，脚下是日本鬼子修筑的军事工事，曾经发现五个尸骸被铁丝穿着，穿在锁骨。等我过了二三十年再去敖包山，那里已经变成日本关东军海拉尔要塞展览馆。从前山顶的白沙滩不见了，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花草。

　　小兴安岭腹地的铁力境内有一座风景山名叫悬羊峰。峭石指天，林木苍茫。据说清朝一个被流放的书生，看见野山羊在山尖嬉戏，一只淘气的小羊把两支犄角挂在两块峰石上，四蹄悬空，还蹬着细腿玩闹。书生给险峰起名，悬羊峰。我从悬羊峰上下来，途经一个陡峭的山岩。山岩之下斜缓着露出二三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没有土，依旧是青色岩石，四面有些瘦骨嶙峋的树。一条细水如同眼泪，慢慢地流。站在这块空地上，能望见西北东三个方向，山下有什么动静都能听见。当地人说，这里是抗日名将赵尚志藏匿的地方。

　　数九隆冬，赵尚志带着流血的枪伤，隐藏在草铺上，哆哆嗦嗦蜷卧在风雪里。山外，四面八方，日寇和汉奸以及狼狗正喧嚣着、搜捕着。可惜，抗日战争过去七十年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在这个风水宝地留一点历史文化的标识。哪怕崖壁上铭刻几个字：赵尚志养伤地。赵尚志养伤地六个字，眼下只流淌在导游的诉说里。

　　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黑河当记者，经常坐公共汽车跑孙吴、跑逊克。一次从孙吴到逊克的途中，大巴司机让乘客下车活动活动，我发现这个停车的地方很险峻。沙石公路由西向东，两侧山体陡峭。听乘客中的明白人说，此处名叫“四不漏子”。想当年抗联在这儿打伏击，干死不少小鬼子。苏联红军从布拉戈维申斯克横渡黑龙江占领黑河，分兵逊克、孙吴的时候，就在四不漏子跟日本关东军狠狠打了一仗。

　　时间如同流水，时间罅缝里残留的以往岁月的遗迹，往往都是沙砾一般小小空间的一个点。这些小点还不断地被磨损、被淹没、被忘却、被漠视。这让我容易发作诗人病。抗战胜利，七十年弹指一挥间，大悲大喜，我在回忆中感慨。

责任编辑：小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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