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披露的“八·一三”抗战影像

今年“八·一三”淞沪抗战 75 周年前夕，上海音像资料馆公布了一批之前从未公开的记录那段历史的影像画面。其中不但有为“八百壮士”送去旗帜的叶春年和杨慧敏的特写镜头，还有向日军投掷手榴弹的热血青年生命最后的留影，堪称是记录“八·一三”淞沪抗战最珍贵的史料之一。

林青霞早年演过一部台湾地区的“主旋律电影”（台湾称为“政宣国策电影”）《八百壮士》，由丁善玺导演，台湾“中央电影公司”出品，讲的是 1937 年淞沪抗战时期家喻户晓的“八百壮士”的故事。淞沪会战，最后以中国守军的撤退告一段落，但是谢晋元率领的“八百壮士”在四行仓库死守多日，成功拖延了日军的进逼，为大部队的撤退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林青霞在影片中饰演童子军杨慧敏（童子军指的是非正式的军人，并不是指未成年），在激战正酣的时候为国军送去一面当时的国旗，激励了将士的斗志。

这个事件在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传奇，这从它被改编成电影的时间之近便可以看得出来。1938 年 7 月，四行仓库战役结束才半年多，就有一部名为《八百壮士》的电影诞生，由应云卫导演，陈波儿饰演杨慧敏，袁牧之饰谢晋元。这部在大后方制作的电影甫一公映就引起了轰动，还出口到南洋的华人社区，影响极大。

当时陈波儿有没有见到真实的杨慧敏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但是林青霞在开拍时的 1976 年，确实见到了已经年逾六十的杨慧敏。按说林青霞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演一个勇敢的童子军再合适不过。但老太太见到林青霞，竟还是嫌她太“软”，她戳了戳林青霞的胸，说：“你要硬起来！知不知道！你要硬起来好好地演！”（引自《明报月刊》 2010 年 4 月号林青霞专栏《<八百壮士>戏里戏外》）

这样一位“硬”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到底长什么样呢？直到前几天，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的一个特写镜头。

真实的战场

1937 年 8-10 月，由于中国守军在淞沪战场上的顽强抵抗，使日本扬言的三个月之内占领中国的作战计划泡汤。三个月过去，日军艰难地攻下了上海，但上海也为这场保卫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今年是“八·一三”淞沪抗战75周年，上海音像资料馆的研究员张景岳先生多年来一直坚持蒐集有关上海的影像资料，他向我展示了这几年来他新发掘的关于上海抗战史的影像史料。

1962 年，一位名为叶春年的先生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声称自己才是当年给八百壮士送旗的人，只是为了保密起见，才把送旗的人指认为杨慧敏。为了理顺这段往事的来龙去脉，张景岳首先打开了一幅当时四行仓库的地图。这幅地图是日本人为了攻打四行仓库而绘制的。

上海的公共租界在西藏路以西，都是以苏州河为界，北为华界、南为租界。但是到了西藏路，公共租界突然延伸至苏州河以北，北至现在的天目中路。这样就在今西藏北路和光复路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锐角，四行仓库就位于这个锐角之中，它南面和东面均是租界，日军无法施展，只能从西、北两个方向进攻，这也为八百壮士成功抵御敌军多日创造了地利。

在当时的多日激战中，八百壮士的伙食是怎么解决的呢？原来在四行仓库紧靠租界的东面墙边，并排有许多烟纸店，其中一个烟纸店的墙被凿穿，与四行仓库相通，群众踊跃捐赠的干粮和水就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战士们手中。这些烟纸店位于西藏北路，属于公共租界，如果被日军发现，就相当于违反了租界当局的中立态度，给了日军进入租界的口实。“叶春年当时也是通过这个秘密通道为八百壮士送去了一面大旗。”张景岳说。突然悬挂起来的大旗是哪里来的？这正是日本人的疑虑之处。当时正好有一位名叫杨慧敏的小姑娘从苏州河南岸冒死游泳过岸，为壮士们送去一面小国旗，于是我方将计就计，大肆宣传小姑娘的英勇事迹。其实杨慧敏送的旗帜很小，挂出来的并不是她送的那面。

虽然这个插曲对于整场战役的胜负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但在当时的上海，市民同仇敌忾，望见“王师”旗帜依然在租界外高扬，这种鼓舞作用怕是如今的我们难以想象的。特写镜头中的杨慧敏，眉目硬朗、朱唇紧抿，尽管挂出的旗帜并不是她送的，但她和叶春年一样，都是令人尊敬的英勇的普通人。他们的脸部特写，如今终于首次展示在我们面前。

历史的碎屑

首次有影像资料披露的，除了叶春年、杨慧敏，最重要的，还是“八百壮士”。

多年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了把这 400 多人（谢晋元将军为了壮大声威而宣称有 800 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在电影中，除了谢晋元将军有浓墨重彩的性格刻画，其他的“壮士”大都像是只会发射子弹的机器；在历史书中，他们被浓缩成一个整体名词，附着于整个淞沪会战的书页之后。但是他们长什么样子呢？他们撤退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饿得不成人形了？他们个个都强壮吗？感谢这位当时的美国记者，虽然他的名字已被历史淹没，但是他手中的摄影机，为我们留下了这历史的吉光片羽，惊鸿一瞥。

镜头很短，大约只有 5 秒，一辆军车从镜头中滑过，车斗中的人脸在某一秒突然变得如此清晰。“他们戴着德式钢盔，手中没有武器，旁边的租界士兵却全副武装。再看一路上的标志性建筑，显然他们是被押往胶州公园。而且一路上群众夹道鼓掌，群情激愤，必是‘八百壮士’无疑了。”经过将影像中的时间地点与历史记载的时间地点精确比对，张景岳指出，这段影像所拍摄的就是“八百壮士”被租界当局缴械之后押往胶州公园的情景。

镜头中的士兵，显然面无气馁之色，他双手撑住车斗，看着为自己欢呼的群众。连续多日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的血气，可是他的棱角愈发硬朗。曾经在“八百壮士”这个名词的覆盖之下毫无生气的历史“人物”，此刻竟然在眼前运动着、微笑着，连他的所思所想也仿佛要跃然于荧屏。也许有了摄影机之后，才真正可能有个体的历史；或者这句话要反过来说，正是由于个体在现代的崛起，才催生了摄影机这种捕捉运动的机器。

除了被看到的脸，摄影机也记录下了未被看到的脸。时间来到上海“孤岛”时期，此时上海除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其他地方都成了日治区，租界犹如漂浮在一片恶海中的孤岛，危险、刺激，随时发生暗杀和反特的戏码。影片《色|戒》的背景就是上海的孤岛时期，梁朝伟所演角色的原型丁默邨便匍匐在上海蜘蛛网般的街巷之中，随时准备着捕食不幸落网的无辜飞虫（见照片）。

但是也有一些勇猛的扑火之蛾，不顾蛛网的严密和烈火的烤炙，毅然投身殉国。1937 年 12 月 3 日上午，上海沦为孤岛之后不久，日军 6000 人携带轻重武器，从沪西丰田纱厂出发，经过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虞洽卿路（今西藏中路）、南京路、外滩，过桥至虹口。名为“调防”，实为日本侵略军庆祝胜利的示威游行。当队伍行经南京路、广西路附近时，一青年突然向日军投掷手榴弹，炸伤 3 人（引自《上海档案志第二编·租界档案》）。投弹青年随即遭到枪击，当场牺牲。在所有的上海史志中，我们都只能知道他是一位“热血青年”，但是我们从未见过他的真身。在张景岳收集的影像资料中，我们有幸一睹这位志士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画面。影像中，他已经死去，大衣遮住了他的脸，一只手倔强地扭曲着，想必还留有紧握手榴弹的姿势。这张未被看到的脸，也赖于摄影机而保存。摄影机给了我们一张历史的“无脸之脸”。

被当时的摄影机捕捉到的，远不止提到的这些人和事。比如日军进入上海市区后对南市区的烧杀劫掠、法国传教士饶家毅组织上海难民营的情景，还有豫园里难民拥挤的情况，甚至还有迄今为止能听到的最早的一段上海话对话。摄影机并不伟大，记录是它的本职，伟大的是历史本身。我们通过摄影机看到了更具体的历史，但并不能说我们看到了更真实的历史，归根结底，是人在看历史，而不是摄影机在看。

B=《外滩画报》Z=张景岳

B：请简单说说上海音像资料馆关于“八·一三”影像资料的收藏情况。

Z：我们馆大约有 500 多分钟的 1949 年以前的上海近现代影像资料。但可惜的是几乎没有胶片，大多是录像，胶片都在外国的资料馆里。美国、英国、日本最多，其次是俄罗斯和法国。录像都是从他们那里翻印来的。2007 年，是“八·一三”70周年，我们也搞过一个展映。但是这 5 年间，我又收集到很多新的资料，就觉得有必要再剪辑一个新的版本，把未公开的镜头剪进去，剪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上海抗战史。

B：你们平时是怎么收集影像资料的？

Z：从 1994 年到 2008 年，一般就是我到世界各地跑，一家一家地打听，一家一家地翻看片库，碰到合适的，就买下来。现在有了网络，就方便了，国外资料库的数字化都做得很好，而且他们都会做很详细的索引，现在只要叫小青年们去网上找就好了，网上找到合适的，再飞过去找。

B：如何甄别你想要的资料呢？

Z：就我自己的经验总结，我觉得和做新闻一样，四个 W，where、when、who、what。这需要你有很好的判断力，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段影像发生在何时、哪里。比如有一次，法国高蒙公司说有一段 19 世纪末的上海影像，问我买不买。这段影像先是拍城门，中国城门都差不多，所以也不能判断。但是随着镜头的移动，就看到了远处的小山。这就肯定不是上海了，老上海无论哪个城门望出去都没有山。那到底是哪里呢？镜头再往里推，就看到了一个牌坊，上面写着“金马”，这就明了了，金马牌坊是昆明的标志性建筑嘛。再一想，也合理啊，云南、广西那时候是法国人的势力范围嘛，他们派人去拍昆明也正常。具体到上海的话，就是要对每条街每个建筑了如指掌，一看到某个屋角就知道是哪个建筑。

B：那具体到这次新公开的影像，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Z：这个是商业机密，我不能说，这些国外的资料馆都是我们自己费心找来的。我们资料馆隶属于上海文广集团，用这些影像资料制作的纪录片，可以卖给其他电视台。

B：这些历史资料的版权问题是如何解决的呢？

Z：版权问题我们到现在也还搞不清楚，连国外也有很多说法。对 50 年有各种解释，有的是拍了之后 50 年，有的是拍的人死去后 50 年，还有说在这个电影公司倒闭后的 50 年，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