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信：评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

　　程美信

　　历史题材几乎占据了中国当代文艺的主要地位，电影电视里尽是帝王戏和历史剧，包括武打神功、妃嫔争宠、革命先烈、战争谍报等，均属于历史类题材。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注重国家治史工程，中国史书浩如烟海，著史也就成了文人升官发财之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形同家国大业。难怪当年胡适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滥用历史是一种权力意志，如孔子这一不可考的历史人物被请来送去：一会儿“独尊儒术”和“万世师表”；一会儿“打倒孔家店”和“批林批孔”；连个孔庙也是拆了建、建了拆。世界上最吃力的工作，莫过于研究中国历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无所适从。

　　继“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后，中央财政再次拨款1.5亿支持“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这个工程历时5年，一百多个选题，包括从1840年鸦片战争至三皇五帝以及各个朝代的“杰出人物”和“文明成果”。不屑多说，它是个系统造神的艺术工程，无非满足一些人“万古流芳”的历史意欲。为了让子孙后人顶礼膜拜，不惜请出三皇五帝、列祖列宗、圣贤英烈、诸神鬼魅。说来也是，国家美协画院“养了一群不下蛋的鸡”(吴冠中语)，既然费了许多粮食，总得让他们出来打打鸣，粉饰一番太平世界。

　　像“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和“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这种动辄上亿元的美术工程，除了使体制内御用帮闲一顿饱餐之外，关键是要让历史这个小姑娘粉墨登场，上演“人神共构，日月同辉”。美协画院不乏造神高手，受到皇恩赏赐后不免神乎其神和风唤雨；半个多世纪的美术史，大致是造神者吹吹拍拍的鬼把戏。正是国家权力喜好“雄鸡一唱天下白”，抹杀了整个社会文化创造力和丰富斑斓的艺术世界。

　　新闻媒体用“画说五千年中华文明”来形容1.5亿元的美术创作工程，但它无法掩饰这些历史题材的老生常谈，无非是张三画一遍“三皇五帝”；李四再画一遍“五帝三皇”。近年来，批判“五四”和反对“启蒙”的声音非常响亮，认为新文化运动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人威风”，造成中国人的历史虚无主义和民族自卑感。事实上，中国近代史上的受挫有着深层文化原因，不痛定思痛便难以跨越历史障碍，何况“五四”一代人都有深厚传统底蕴，对本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着切肤之痛，绝非今日历史剧中的想入非非。此外，当前中国社会的现实矛盾以及文化问题，足以检验几千年中华文明的是是非非。

　　动用国家财力去强化民族尊严和爱国思想，这种事情在现代世界史上并少罕见，因为民族主义是一场20世纪人类的精神瘟疫，如德国纳粹主义和本日军国主义。诚然，各国政府还是重视爱国教育的公共课，只是中国在这个方面过于腐朽老套，表现得狭隘赤裸、劳民伤财。殊不知，爱家乡、爱祖国、爱民族是人类普遍天性，破坏国民的这一原始情感，通常是国家强权的结果产物，如制度不公、权力腐败、社会分化，是造成国败民变的主要根源。有两种人极易背叛国家利益：一是掌握国家命运的独裁者，因为这些人一向为所欲为，他们眼中向来只有个人权力而没有人民权利，当自己权力与公众权益发生冲突，他会毫不留情地屠杀人民；二是从来没有得到国家关爱过的人，因为一个被集体抛弃的人，他有充分理由背叛祖国和痛恨同胞。需要补充的是，后一种人通常由前一种人制造出来的，因为滥用国家权力便是制造社会分裂。一个现代开化的政府，不会采取洗脑式的愚民教育，更不会大搞国家形象工程，而是把纳税人的每一分钱用到他们的伤痛之上，让他们相信政府的能力、纳税和爱国的好处。

　　伟大艺术是自由与天赋、真情与美德的结晶物，诸如“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和“中华文明历史题材”之类的美术创作工程，显然是在拿民脂民膏制造垃圾艺术。或者说，让一群不下蛋的鸡打鸣几声而已，中华民族不会因此自信倍增，中国艺术不会因此傲居世界，中国社会不会因此繁荣昌盛，中国政府不会因此高效廉洁，中国人民不会因此幸福快乐。相反，它只会让外国人觉得是“华而不实”，让本国人感到是“劳民伤财”。现在，该是中国官员换换脑子的时候了，政府把每一分钱用到人民的伤痛的刀口上，胜过一切的摩天雕塑和万里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