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阳:在乌镇木心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

  这一刻,我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谈论先生,先生应是有知的。


  我与先生交谈了五六年,从他二零零六年九月回来的第十几天,到他去世前四十几日,他清醒状态下的最后一次长谈。我把他送进医院后,他对我说,看你把我累的。这些年我在与他保持密切的交谈,玩笑的交谈。先生忤逆这个世界,我试着忤逆他,最后已不谈艺术了,完全是玩笑,两个孩子斗气似的,他总能赢我的,我为他感到快乐。艺术和学术相比,本无所谓高低,都是追求永恒,以终极为关怀,先生是大家,这些在先生那里当然不是对立的。他说我的缺点是举重若重,但他其实更看重我身上诗性的一面,那可能存在的诗性,与他并没有距离。我们不谈事情,只谈精神问题。我试着讲以下几个意思:


  以不如木心的文字来谈论木心,有多大的可能性,这甚至是荒谬的。但同时,怎能忽视我们对他的情感,今天我见着了这么多的年轻人,自发来到这里,参加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的葬礼。对木心文学艺术情感的纯粹,它如此珍贵,这是在别的作家,活着的,去世的作家那里,未发生过的,这也是我的情感,我对这些年轻人表达我最大的敬意,先生说,我们是文学一家人。“爱我的人,爱艺术”,木心与艺术是一件事,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现代白话文语境下,我们如何谈论木心?因为白话文当初确立,是为着民族国家的危亡而想出的应急策略,以胡适的话来说,是“文学的国语和国语的文学”,文学为国家主义政治服务,在白话文运动中始终是第一义的。我们都是白话文运动的后果,只是每个人的出逃方式不同。一九二一年之前,这个方向就确定下来了,这样的语境下,不可能有独立的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无所不包的语言政治,两种作家为多,以文学控诉的人、以文学反叛的人,后者哪怕以知识或者西化的背景来反叛,也落在了文学之外。


  木心作品的出现,使我们看到,文学是某种高于国家主义之上和超越于政治之外,与人性与精神的全部奥秘难分彼此的,它是艺术的作为。政治与苦难,对于他是不成立的,木心的奥秘,比我们的奥秘要多,他的美,比我们的美要深重的多!


  有时候,为了读懂一本书,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怀疑自己。有时候,为了理解一个人,需要将民族的集体追求判定为错。阅读和谈论木心,使我面临这样有意思的处境,我用了许多年来思考白话文出了什么问题。但凡你在谈论艺术,但凡你在谈论木心,他都在看你,你会被他阅读和评价。大家都说见不到他,但他一直看着大家,看着评论他的人,他在读评论他的每句话,他不会轻视,可能觉得有点无可奈何,但他不会无视我们说的话。所以,为什么讲:阅读木心是被木心阅读,我对他说,我来试试寻找这背后的学理。刚才有发言讲文学的六十年或九十年,胡适把浅近的文字理解为白话文,溯至先秦,徐时仪等认为白话文史始于宋代,木心为什么讲他的文学不是《红楼梦》那一路的,他不愿意在域内,甚至不愿在百年两百年语境中谈问题。先生有一个特点,他的每一句话搁在那里,不止是一个意思、两个意思。


  我原先以为文学不那么严肃和重大。他跟我多次谈话,语气那么肯定,又那么热诚,他相信他书中的每一句,每一字,他说人是一个字一个字救出自己,读者的勇气和判断力经受着考验。这个唯一的人死了,他把选择和判断的权利赋予我们每一位读者。


  木心先生走了,他来的不是时候。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衔命首义,老虎衔着自己的命在走,他衔着自己的命在走。他认为自己是汉语的第五福音书,我问,怎么能这样呢,他说你想一想。不晓得我是否能够理解他,这涉及尼采与他的关系。尼采是反基督的,但他承担基督所承担的所有痛苦,尼采以承担痛苦的分量,划分人的等级,十架上的基督,是最高等的人,在承受苦难的意义上,木心以此自喻。四福音书是四种解释基督的版本,第五种版本,是关于艺术的故事,这是一种象征。尼采决不要成为基督,木心需要信徒,我跟他说那这是尼采的没落,他说没有办法,要先相信。又说,在中国做尼采难。


  木心关于美的见识,是如此深切,艺术的形而上学,被如此带到了中国。在世俗与精神之间,我不知他是如何切换的,竟然了无痕迹。艺术的价值在于自由,真善美的统一难度太大,这些在先生身上是实实在在的,他是什么,比他做了什么,更令人神往。


  木心仿佛生来是传播艺术的,却始终没有得到适宜于他的气候与土壤,文学界无视木心、不承认木心,是文学的损失,不是木心的损失。


  木心是这块土地上的稀有品种,任何张扬的做派与他无缘。艺术的道以某种隐秘的方式传播。也许木心的继承人,不是在座的任何人,他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写下不起眼的字句,他是知道这个人的。


  在中西古今之间,总有那么多冲突,每一种势力有自己的神灵,互相对峙。有一种文学出现,它们立刻平息下来,在他文字的调理下唱出不同的声部,他的演奏一结束,那些古今中西即刻又对立起来。现在,他的演奏结束了,素履之往,诗心永存。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我非常感谢丹青老师!没有他的引荐,就没有我们今天的阅读与情感;没有他为先生安置晚年起居,就没有我们与先生的交谈与认知!刚才陈村老师跟我说,木心的文字没用的,这句话耐人寻味。我想其中一个涵义是,他写出来不是为了什么。许多人以艺术做官,用艺术出名,但是丹青老师有一点,他做木心的事情,很多人不解,丹青老师是在做艺术本身这件事, 他在为艺术全力以赴,我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够如此!在中国这样的语境中,面对大的题材,他受的艰难困苦误解委屈,他自己不提,他由衷的欢乐,是看见不曾相识的读者或观众,在他的话语与失语之间,逐渐增长艺术的见识,他忘记了也不在意自己也是大艺术家。他做的多,说的少,做的雅,说的俗,据说他的修辞还不够好,丹青老师我跟你讲,先生还会跟我笑话你的。天性的见识与人为的见识融在一起,艺术,是克服最大的困难!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于乌镇昭明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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